第二十一回 山雨欲來(1 / 3)

第二十一回 山雨欲來

天目山腳下,驛道上緩緩過來兩騎馬,朝著錢塘府的方向行去。日色正盛,黃塵漫天,人馬都有些疲憊了。領頭的一人遂牽了馬,踱到路邊賣水老漢的草棚裏休息。後麵一人見狀,也忙忙地跳下馬跟上。兩人在屋角一張桌子邊對麵坐下,摘下鬥笠來喝茶,卻是兩個眉目如畫的女郎。 “季阿姊,我們此去錢塘府,真的很危險,很容易就會被宮裏的人發現。”後一個女郎道。 季如藍白了她一眼:“怕什麼?你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諒你也不敢露馬腳。我有你作護身符,更是高枕無憂。哼!虧你平日裏沈兄長沈兄短的,我師兄真的遭了難,你倒做起縮頭烏龜來!” 錢丹擺弄著衣帶上的花結子,似乎不太習慣。他本來清秀,被季如藍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動人。他懦懦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說,沈兄和蔣娘子失蹤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們現在才去找,太遲了。” 季如藍悠悠歎道:“是啊,太遲了。不過,你去問問你娘,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錢丹大吃一驚:“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可不能去見我娘!” 季如藍道:“你不去問,這個月的解藥就沒有。” 錢丹恨恨道:“沈兄教你醫術,不是讓你這樣害人!” 季如藍淡淡道:“我用來控製你的毒藥是天台宗的秘方,不是師兄的。你平心而論,這些日子以來,我用師兄教我的醫術,救過多少人?你說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錢丹知道她說的不差,隻得長歎一聲:“可是季阿姊,你難道要扣留我一輩子嗎?” 季如藍並不回答。賣水老漢這時走過來,給兩人各續了一杯茶。季如藍默然半日,又道:“真的太遲了。其實,師兄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錢丹聞言,也記起了當時沈瑄隻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身陷縲絏整整一載,不知何時才有逃脫機會,越想越心酸,眼淚就撲啦啦地掉下來。季如藍也不理他。 “掌櫃的,昨天是不是有個手持紅色拂塵的老道從這裏過?” 門外來了一個中年道姑,手中拂塵是用染得鮮紅的馬鬃製成的,顯得十分刺眼。錢丹一見,忙把臉側到一邊去。季如藍看見她拂塵柄上雕著精致的梅花紋樣,心知是武夷派九虛宮“梅蘭竹菊”四道之首的梅仙子到了。菊道人已在數年前死在夜來夫人手裏,她說的老道士,不知是蘭還是竹。武夷山三大高手,有兩個到了天目山腳下,不知有什麼大事。也難怪錢丹緊張,倘若被梅仙子認出是同門仇人之子,他可死定啦。季如藍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擋住梅仙子的視線。 賣水老漢頭也不抬,隻哼哼道:“來過來過,茶也沒喝就匆匆走了。” 梅仙子遂坐下:“倒杯茶來!” 老漢端上茶水來,梅仙子隻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老漢嘿嘿笑道:“山村野店,自然沒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仙姑擔待則個。” 梅仙子訝異地望了老漢一眼,笑道:“是你這老兒!”忽然一根筷子就向季如藍這邊飛過來。季如藍抱著腦袋伏在桌上,筷子從她鬢邊擦過打在牆上。梅仙子隻是試探,看她似無武技,遂不在意。錢丹卻是愣愣地沒動,他發現那老漢竟然是丐幫的韋長老,常在範定風跟前辦事的。 韋長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對梅仙子道:“仙姑,你可來得未免太遲。今日就……” 梅仙子歉然道:“路上遇到些小事,我這就上山。” 季如藍與錢丹都很想知道這夥人幹什麼去,無如他們不露半點口風。韋長老點點頭,忽然道:“請仙姑幫我帶兩個人上山。”錢丹和季如藍大驚失色,待要站起,忽然發現腳都軟了,動彈不得,隻得怒目瞪著韋長老。 韋長老笑道:“兩位娘子莫怕。”錢丹心想還好,他們沒認出我來。又聽他道:“老朽生怕請不動兩位大駕,隻得在茶水裏下了點藥,實在不好意思。這藥不重,倘若兩位願意交個朋友,小老兒自然將解藥奉上。” 季如藍道:“你要我們做什麼?” 韋長老道:“聽娘子的口氣,好像醫術不錯。敢問娘子那個師兄,是什麼人?” 季如藍不理他。 韋長老笑道:“小老兒沒猜錯的話,是不是從前洞庭醫仙沈彬家的小郎,在桐廬一帶人稱‘小神醫’的那一位?唉,可惜去年他不幸死在夜來夫人的地下迷宮裏,令人扼腕歎息。” 季如藍雖然冷漠,聽到這句話,也不免變了容色。韋長老又道:“娘子,實不相瞞,小人的主人範定風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腳下聚集了一幫朋友,還想請一位醫術高明的武林同道幫手。可惜沈郎中英年早逝,江湖上的朋友都深引為憾。天幸他還有你這樣一個師妹,小老兒可是一定要請你上山襄助的。” 季如藍已明白這幫人想幹什麼了。其實這些日子,江南風聲暗起,潛流湧動,明眼人早都算到有大事發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長地朝錢丹瞟了一眼。錢丹緊緊地抿著嘴唇,掩飾自己的慌張。季如藍故意對韋長老道:“你這老兒,偷聽人家講話,甚是可惡!你不把話說明白,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韋長老輕輕地咳了一聲,看看梅仙子。梅仙子半閉著眼睛作養神狀,似是胸有成竹。韋長老想:這樣兩個雛兒,怕她們怎的!遂直言道:“本來這話不敢說,但那妖婦倒行逆施,荼毒天下,武林正道,人人欲除之而後快。這一次,丐幫範公子牽頭,邀集江南武林英雄豪傑,一舉剿滅妖婦!”言畢還是忍不住四周望望。 “好!”季如藍道,“範公子此舉大快人心。小女子與那妖婦也有父母大仇,她又害了我師兄。我正想找她晦氣,隻恨手無縛雞之力。老丈,你這就帶我上天目山。” 梅仙子與韋長老相視一笑。夜來夫人的仇人多如恒河沙數,季如藍這話倒沒引起他們懷疑。韋長老拿出解藥,兩人服了。梅仙子道:“那你們倆就隨我走吧。”又瞪了季如藍一眼,“你想要弄鬼,那可是沒門!” 季如藍冷笑道:“初次見麵,說這種話,我不和你計較。我弄不弄鬼,將來你就知道了。”她望了望錢丹,隻見他麵朝牆壁,想來氣得發暈,遂道:“表妹,我要去報仇了,你自己先回家,叫姑母不要為我擔心。” 錢丹愕然。韋長老道:“這位小娘子不去嗎?” 季如藍微笑道:“她還小,什麼都不會,我不想帶上她。”說著將一個小小的藥瓶塞到錢丹手裏,“你的病未好,回家記得吃藥。”錢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所種的毒物的解藥,幾乎傻了。 “不行!”梅仙子喝道,“她既然知道了我們的事,就不能放她走。” 季如藍一挑眉毛道:“你這道姑,不要太霸道!” 韋長老打著哈哈道:“娘子,我們不能不小心。” 季如藍咬著嘴唇,道:“如此就同去好了。表妹,走!”大家出了門來,翻身上馬,朝山上迤邐而去。錢丹滿腦子暈暈乎乎,隻得任人擺布,也不敢想就這樣見到範定風這些人會有什麼後果。忽然想到:這些人都是要去害我娘的,娘一定還不知道,那可怎麼辦? 他不想到這裏還好,一念及此,身上的汗一陣一陣地往下淌,緊緊盯著梅仙子的背影,想找機會逃。就在這時,梅仙子的坐騎忽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梅仙子一驚,慌忙躍起,萬幸沒摔個大跟頭。隻見那馬口吐白沫,怎麼也站不起來。 錢丹還在發愣,季如藍揮起一鞭,狠狠地抽到他的馬身上。那馬長嘶一聲,馱著錢丹飛也似的跑了。梅仙子又氣又急,她輕功雖然說得過去,但要追一匹快馬還是不夠火候。她一把扣住季如藍的手腕:“妖女,是你下毒害我的馬!” 季如藍毫不畏懼:“不錯,我一定要讓我的表妹脫身。你的馬中了毒,不立即救治,一個時辰就會斷氣。” 梅仙子隻覺得指間那隻手腕纖細柔軟,分明一點力道也無。偏偏她對這個不懂武技的女郎一點辦法也沒有。不能殺了她,反而不得不防著她的毒藥。她隻好看著季如藍給自己的馬灌下解藥。一忽兒,馬好了,兩人一起上山,再不交一語。 天目山山腰上有一所古刹蘭若寺。寺藏在深山裏麵,四周古木森森,山巒巍峨,山下根本看不見房舍。蘭若寺建於南朝蕭梁年間,唐以來抑佛重道,古寺香火不繼,漸漸就廢棄了。這時,範定風卻把這蘭若寺打掃出來,作了會聚英雄的大本營。上山的一路上岔道重重,隻在隱秘處標有暗記,若非事先約定,根本找不到路。臨近寺院,又有幾處關卡盤問,暗地還伏有高手窺探。不過梅仙子是武夷名宿,江湖上頗有名望,一路帶了季如藍進去,沒受什麼阻攔。 寺門不朝南,卻開在東邊。入門一扇巨大的照壁,照壁後遊廊回轉,極盡曲折幽晦之妙。梅仙子見沒有人出來迎,心下不喜,旁邊一個丐幫弟子趕快過來道:“仙姑,範公子今天大擺筵席,大家都在大雄寶殿裏呢。我帶您老人家去!” “走開!”梅仙子一揚拂塵,那丐幫弟子直摔了個趔趄。原來梅仙子最恨人家說她老。現下她正不高興,這丐幫弟子居然還來捋虎須。季如藍隻當沒看見,跟著梅仙子就噔噔噔地奔到了後麵。 大雄寶殿兩邊,一溜兒擺下四排圓桌。正是酒過三巡,範定風離了席,在各桌敬酒。他一領黃袍,語笑煥然,一副大將風度。忽然抬頭看見門口的梅仙子,連忙招呼:“九虛宮的梅仙姑也到了,幸甚幸甚!”梅仙子冷冷一笑,範定風又道,“範某這裏忙得緊,有失迎迓,請仙姑海涵!仙姑上座!”就把梅仙子領到了左首第一張桌子,加了一個座。桌上已有了梅仙子的師弟蘭道人、天童寺的兩名老僧等,俱是出家人。 季如藍立在堂下,等著範定風盤問她。忽然席間一個年輕女郎走了出來,拉著季如藍的手道:“如藍妹妹,你怎的來了?” 那女郎正是季家姊妹的表姊周采薇。範定風舉事,廬山宗不欲插手,又不好不理,就隻遣了周采薇一個女弟子前來。季如藍經年未見周采薇了,卻仍是淡淡道:“山下那個老頭子叫我來做醫生。” 範定風見梅仙子帶來的女郎神情倨傲,又不似武夷弟子,正待喝問,不料周采薇出來認親,一時隻好客氣道:“這位娘子想來醫術過人,敢問高姓大名,師承何處?” 季如藍道:“我姓季。沈瑄是我的師兄。” 此言一出,大殿裏頓時安靜下來,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流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交換著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眼神。周采薇握著季如藍的手,似乎更緊了。季如藍暗暗詫異,沈瑄武技平平,又不大在江湖上走動,純然是無名之輩。她本以為還要解釋沈瑄的來曆,怎的看來每個人都知道他? 範定風臉上陰晴不定,道:“原來娘子是洞庭門下。” “不是。”季如藍道,“我隻拜沈君為師兄,他傳我醫術。” “那沈郎中的醫術,確乎不凡。”範定風道。 右首第一席上一個老婦人,似乎忍不住道:“醫術雖好,人品太差!”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鏡湖掌門曹止萍。 曹止萍這話,好像一下子打開了大家的話匣,一下子每一席上都有人嘰嘰喳喳說起來。曹止萍身邊坐著海門幫幫主,接話道:“可惜醫仙沈大俠慷慨君子,一世英名,竟然生出這樣荒唐的兒子來。若不是鏡湖女俠們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那天台宗的妖女,竟是和他勾結在一起!”他言語之間卻也沒多少痛惜之意,倒好像這件事情十分有趣似的。 更有人道:“湯君那樣自負瀟灑的人,居然被他奪了未婚妻,實在也太奇怪。隻恨我沒見過他是何等樣人。難道他比湯慕龍還要風流倜儻不成,還是他另有異術?” “哈哈,他不是很會醫道嗎?” 周采薇終於忍不住了,道:“沈君已做古人,大家這麼議論他的私事,怕不太好吧?” 季如藍又一次聽見沈瑄已死,不由得思緒萬千,怔怔地立在那裏。範定風見她神色有異,拿不定主意。他另有所圖,不擬早早得罪這個女郎,遂含糊道:“季娘子,令師兄的事情,想來你……” 季如藍緩緩道:“我聽說師兄和蔣娘子要好,心裏也很遺憾。” 範定風遂放了心。周采薇卻瞧見季如藍的眼中似有泫然之色,這可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忙拉了表妹到自己的座位旁邊坐下,離開眾人的視線中心。 “那妖女被夜來夫人捉了去,從此再無消息,想來是死了。怎的有人說沈瑄也死在夜來夫人手裏?”有人不解道。 曹止萍一本正經道:“先前在鏡湖邊上,沈瑄就幫著那妖女與敝派作對。敝派業已擊敗了妖女,正待擒獲,不料攔路殺出了王照希,拉了那妖女去。老身正要勸服沈君,又想不到來了一陣妖風,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卷走了。至於說他後來死在夜來夫人手裏,那是海門幫幫主的消息。想來那妖風亦是夜來夫人作怪。” 海門幫幫主遂續道:“敝幫的一個弟子得來確切信息,說是夜來夫人那時把妖女和沈瑄囚於迷宮,叫了許多人圍剿,自然是活不出來了。以夜來夫人的手段,隻怕兩人死得十分慘酷。” 底下有人哧哧笑道:“也算這對奸夫淫婦罪有應得。” “不要胡說,沈郎中畢竟是名門子弟。”範定風輕叱道,“曹老前輩說的妖風,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素萍坐在第二席上,道:“好像是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範定風驚道,“那恐怕不是夜來夫人手下。這幾年江湖上都隱隱有白衣人的傳說,範某也有耳聞。據說此人武技高深莫測,行蹤無定,從來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他好像不常在江南行走。” 範定風此言一出,大家頓時又議論開來。很多人都似乎見過或聽說過白衣人,有自詡見多識廣的還惟妙惟肖地講出一兩件事跡來。但誰也說不清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師承來曆、武技究竟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