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雷驚迷夢
還是在當年那間布置優雅的大廳裏,夜來夫人周身的經脈都被重創,再無還手的能力了。那座假山盆景一毫無損,大花瓶卻被打得粉碎,零落的碧桃花和銀色的瓷片混在一起,又像是血又像是淚。夜來夫人拈起一片破損的花瓣,微微笑道:“你拿到了經書,果然把武技練得很好。如今武林年輕一輩之中,除了不多的幾個人,像樓荻飛和歐陽雲海,其他人已不是你的對手。待會兒你一出迷宮,就會在江湖上聲名鵲起了。” 沈瑄道:“夫人不必過獎。夫人的技藝遠勝於我,若不是近日來你身上毒質發作,功力有所減退,我也不能在三百招之內取勝。” 夜來夫人慘然笑道:“你太謙虛了。我練了這屍香無影手,早料到是玩火自焚。” 沈瑄道:“天台宗的內功走純陰一路,你體質寒冷,卻要強練我派的至上內功‘不係舟’,陰陽不能調和,要不是你功底尚厚,早就吐血而死了。你不能練成正宗的洞庭內功,居然另辟蹊徑,用‘不係舟’裏的上乘功夫創出了屍香無影手這樣的邪魔武技。我阿翁若泉下有知,也被你氣死了。好在你自己也知道,你沒有上乘內功,總是扛不住屍毒內侵。本來你今日自食其果,這些年的罪孽也算償還了。但我曾答應過蔣娘子,一定要為她報仇。” 夜來夫人道:“我可以為她償命。其實我來到這裏和你決鬥,無論勝敗,都沒有打算再出去。” 沈瑄知道,夜來夫人是把這個地宮視為自己的歸宿的,問道:“你是不是想到那裏去死?” 夜來夫人點點頭:“不錯。煩你跟我走一遭,到那個有石棺的屋子裏去。另外,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辦。”看見沈瑄遲疑不定,又道,“從那條路走,你殺完我,就可以離開這地方了。你從前不是走過嗎?別的出路,有鏡湖宗和海門幫的人看守,想來你也不願和他們夾纏不清。那條路是武夷山的人把著,梅仙子雖暴躁,還不是討厭的人。”原來範定風的布置她早就了如指掌,“你不用擔心我要你陪我死,因為我還有求於你。” 沈瑄道:“什麼?” 夜來夫人道:“錢九這一回帶著人回來,我早已算定難逃劫數,認了命。不過,我死了以後,丹兒必然陷入絕境。我一生殺人無數,卻從沒讓丹兒的手上沾過一滴血。我請求你看在你二人一向的情誼上,保護他性命。” 沈瑄心裏一震,她還不知道錢丹已經死了,而且死在她自己設的圈套裏。要不要告訴她呢?沈瑄望著她淒涼心酸的神情,終究不忍心,隻澀澀道:“你放心吧!”夜來夫人釋然,走到盆景後,撥開了機關。 那條仄仄的地道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沈瑄跟在夜來夫人身後,兩人各懷思憶,不交一語。山穀裏隻有足音在回蕩,一聲,又一聲。
石室裏的長明燈,晦暗如困倦的眼睛。沈瑄推開了石棺的蓋子,夜來夫人卻把手伸進去,又打開了石棺裏的機關,露出下麵的階梯來:“這不是我真正的壽材,下麵才是。”她解釋道。 沈瑄想起了曹操七十二疑塚,暗自搖頭。那塊刻著“江海不係舟”的石板橫在棺底, 夜來夫人道:“多少人為了這勞什子送命,誰料到被你練成了。” 在下麵的那間石室裏,那隻香案已重新布置好了。一排白熒熒的蠟燭飄出悠悠的火舌,流下的燭淚在燭台上積成一座小山,形成千奇百怪的樣子。青瓷瓶插著碧桃花,嬌豔如血,在白牆上映著淡淡的霞影。香案下麵有一隻巨大的青銅香爐,累積著多年的香灰,三支秘製名香吐著馨香的煙氣。 夜來夫人抓出一把紙錢,在蠟燭上點燃,投入一個火盆裏,靜靜地看著它燒完,又抓過一把。沈瑄立在一旁,頗為好奇。夜來夫人低聲念了一段經文,神情已是十分安詳,默了一會兒,又道:“湘靈,娘又來看你了。這一次,娘再也不走,永遠陪著你和你阿耶。你高不高興?” 原來除了錢丹,夜來夫人還有一個孩子! 夜來夫人又添了一把紙錢,徐徐道:“今年娘本來備了很好的禮物,可匆忙間沒帶來,湘靈,你不怪娘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瑄愕然,她說什麼?他顫聲問道:“今天是幾日?” 夜來夫人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語:“我約的比武是二月十一,已經過了一夜了,今天十二,是花朝節。我的女兒與百花同一天生日,長得真可愛……可惜她還隻是花蕾的時候,就凋謝了。” 沈瑄幾乎暈了過去,幾年以前太湖邊上那個黯然傷別的夜晚,蔣靈騫卷起袖子,給他看過一隻紅瑪瑙的臂環,他記得清清楚楚!他還存了一線希望,問道:“令愛……多大了?” 夜來夫人道:“一歲多就夭折了。活到今日,也快要二十歲,早該出嫁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回過頭,看見沈瑄絕望的臉色,驚道:“怎麼,你知道這事?” 沈瑄本來手扣著佩劍,此時當的一聲落到地上。夜來夫人見狀,也是越來越惶恐,瞪大了眼睛:“怎麼回事,你說!” 沈瑄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但……他還是應該問清楚,遂道:“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戊子乙酉庚辰辛未’?” 夜來夫人叫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會……是她?”她已經明白過來,女孩子的生辰八字,除了父母至親,隻有夫家知道。何況,沈瑄沒有否認。 她慘叫一聲,笑道:“我為她祈禱了十九年,想不到她好好地活著,卻被我自己一掌打死。”白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隻白玉般的手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卻是她自己齊腕切下。 “夫人,你別這樣……”沈瑄叫道。夜來夫人已經暈死過去,斷腕處流出的血,都透著屍毒的黑色。沈瑄心亂如麻,他千裏迢迢趕來為蔣靈騫報仇,卻在最後一刻發現仇人是她的生身母親,而且是多年來苦苦思念女兒的母親,這仇還怎麼報?他到底該怎麼辦呢?他為夜來夫人止了血,等著她醒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來夫人睜開了眼睛,看見沈瑄守在一旁,徐徐道:“你怎麼不殺了我?” 沈瑄的心情也漸漸平靜,隻是搖搖頭。 夜來夫人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這是我的一個秘密,本來以為會平平靜靜地帶到墳墓裏去的,不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曉得屍香無影手會自害其身,為什麼還要練?” 沈瑄道:“為了複仇。” 夜來夫人道:“不錯,深仇大恨。你知道,我本來是天台宗的弟子。我的父親,就是天台掌門蔣聽鬆。大家都說他是個性情很怪的人,其實那是為了我母親。我父親很愛我母親。峨嵋雪、赤城霞。他總是說,母親是赤城山上司管雲霞的仙子。可是,母親生下我以後就死了。” 她望了沈瑄一眼,想起來什麼似的,道:“這都是不相幹的事情。後來,父親百般溺愛我。我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的就是掌上明珠。正是因為如此,當我為婚事忤逆了父親時,他氣得幾乎發了狂。那年我十七歲,一個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人上了天台山,他打敗了我所有的師兄,連父親也不是他的對手。你可知道,父親當年名重江湖,隻有你阿翁煙霞主人和巫山老祖任風潮可與之齊名。但是後來,這個年輕人卻被我收服了。父親和師兄們全都氣得不行……” 她氣息奄奄的臉上忽然綻出了如花的笑靨,顯得十分天真,仿佛沉浸在當年初戀的甜蜜之中。這種神情一轉即逝,她又歎道:“我很長一段時間裏想籠絡蔣靈騫——湘靈,就是因為一個奇怪的想法:為什麼天台山的女孩兒總是不得自由,為什麼我們總是姻緣坎坷?當然啦,我比你們幸運。那個時候天台、洞庭兩家雖然互有嫌隙,不相交結,但並無深仇大恨,沒有鬧到後來那樣不可收拾。” 沈瑄道:“那個年輕的劍客,是洞庭門下?” 夜來夫人蔣明珠詫道:“四郎是你們三醉宮最出色的弟子,你不知道?也難怪,死了這麼多年了,除了我,還能有誰記得他?說到哪裏了?嗯,我說過,父親性情古怪,他不願我嫁給外人,何況他一向不喜歡三醉宮,何況四郎重重挫了他的風頭。本來他有意把我許給他的得意弟子——大師兄黃雲在。我有七個師兄,打小兒他們都很寵愛我。也許,大師兄真的很想娶我,後來我嫁給四郎,他難過了好一陣子,可我不喜歡他……想不到父親多活了十幾年,行事還是這樣,居然把湘靈許給湯慕龍。他以為,選一個他覺得十全十美的,就萬事大吉了嗎?其實湯慕龍性情柔弱,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說這些。那個時候,為了能嫁給四郎,我把赤城山鬧得翻了個個兒。父親大發脾氣,我的脾氣就更大。最後他拗我不過,就宣布斷絕父女關係,由得我去,百事不問了。” 沈瑄道:“其實令尊……我到過天台山,令尊一直留著你的房間,他很想念你的。” 蔣明珠道:“我知道的,他就是這樣的人,但我不能饒恕他們。天台宗我行我素慣了,在江湖上聲名不佳,父親是老怪物,我是小妖女,現在又是妖婦,哼!四郎那邊也有麻煩,雖然他一向獨來獨往,但對師門的感情極深。你們三醉宮那時是名門正派的領袖,他一說要娶我,引來了多少閑言碎語!好在你的阿翁真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好人,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為難四郎。後來曆經波折,我和四郎終於結了婚,婚後就在天台山裏隱居起來,就在那個傳說中劉阮遇仙的桃源仙穀。那地方十分隱蔽,我那些師兄也不敢來打擾。四郎從君山老家帶來了湘妃竹,我又在山穀裏種下了碧桃花。我們建了一座竹屋住著,不問世事、無憂無慮。那一年多的的日子,真如世間最美的夢一樣。女兒出生了,我們倆給她起的名字叫‘湘靈’,那是因為四郎說他不能忘了師門的恩惠,要給她起一個湘水神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