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山居”已變成了真正的廢墟,天台宗和赤城老怪的傳說亦漸漸為人淡忘。山腳下一抔隆起的黃土,在淒迷的荒草叢中若隱若現。墳頭上立著一塊石碑,碑身龜裂,但還是能認出一行碑文:“天台蔣聽鬆之墓。”

約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麵,那人卻遲遲不到。小謝有些懊惱,請義父暫且休息:“我去把這傻子捉來。”沈瑄微笑著看她離開。等了一陣子,卻還沒回來。覺得風冷,他便起身,自己繼續往前。

他牽著馬在山道上躑躅,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裏去。這樣漫無目的地不知走了多遠,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碧沉沉的深淵,山中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小道一轉,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洞簫的清音。沈瑄舉目看時,原來溪流對麵是一個農家院落,竹籬茅舍,十分清靜。院外河邊,有一樹碧桃繽紛搖落。花下一個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簫。

他一時怔住。他想看她的頭發是不是已經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說“永不相見”。他也曾想“永不相見”。這一步很短,卻如隔雲端。中間經過了千山萬水,再也無法安然回到起點。這不是真的。對麵那個單薄的形影,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鏡花,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在她的簫聲裏,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將這首詩默念完,一遍。”他對自己說,“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頭,就過去跟她問好。假如沒有,我就走開,再不回來……”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頭了,他要對她說什麼?她應該早就不記得他了。她會問他的名字嗎?她會問他從何而來嗎?他又應該如何作答?

洞簫纏綿不絕。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曾經有一度分離,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製,摧折他的生命。後來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暫殘酷,什麼都沒來得及講清,就這麼生生地永世隔絕。如果告訴她,他們曾經相識,她會相信嗎?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隔著如此漫長的時間,所有話語都變得無力。不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說也無益——那不過隻是每個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不應該再打擾她,也不應該再見。他隻需要知道自己從來不曾忘記。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這一生都已經快要走完,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她永遠不會知道某一日,鳳簫歌裏,他曾路經。隔水相看,悵然而歸。

……使我不得開心顏。

她到底沒有回頭。很重的心忽然輕了,走吧。他覺得臉上有些冰涼,卻隻是風吹過來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馬背,覺得隻那麼一會兒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師父!”一個清音忽然從身後響起,劃破這片空寧寂靜的山穀,“你在這裏呀!”

他吃了一驚,竟從馬上滑下來,未及站穩,又不自覺地朝河流對岸望過去。

簫聲停了,一陣小風吹來,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