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木蘭花樹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
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李商隱《木蘭花樹》
一
霜月,江鄉。
白霧茫茫,早晨的寒氣尚未褪去。一個身穿白袍的騎馬人,在江岸的長堤上若隱若現。江風清冷,輕輕地撩動著白衣人的麵幕。他像一團白雲,在衰草寒煙之間徘徊。
汛期已過,風平浪靜。淡淡煙波之間,僅一隻小木船沿著一線水痕,不疾不徐地滑動。船篷閉得密不透風,隻有一聲一聲的嘯葉不時放出,清亮悠揚,劃破江麵上凝結的沉鬱。
白衣人忽然勒住馬,一躍而下。他把韁繩係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柳樹上,倚著樹盤腿而坐,眺望江麵,竟是再也不走了。
江上的小船緩緩逡巡,仍是順著水流滑下去,漸漸隱沒在霧色中。
突然,小船上飛出一個黑影,像燕子一樣掠過水麵,逆流而上,足尖點出一小串細碎的浪花。白衣人見狀,顯然是吃了一驚,不知不覺站起身來。
“是踏莎行——”麵幕後傳出一聲低歎。
話音未落,影子已經鬼魅一樣落到了白衣人麵前。一襲黑色的長裙在江風中飄拂,看來娉娉婷婷的,隻是也用鬥笠麵幕蒙住了麵容。
一時間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
“你是誰呀?”黑衣女子的聲音,像銅壺滴漏一樣清泠泠的。
白衣人冷然道:“該我問你才對。你我素昧平生,從白帝城到江鄉,你一路跟蹤,究竟是何用意!”
“嘻嘻,”那女孩子輕輕一笑,鬥笠微微顫了起來,旋即一本正經道,“也沒什麼用意。我隻是想仔細看看你的模樣。”
“嗤!”白衣人轉身便去牽馬,不再搭理女孩。那女孩急了,腳步一晃,竟然搶了個先,自己跨在了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顯然生氣了。
女孩一手揪住了韁繩,認真道:“我在鐵棺峽芟子堆看過你一回,沒瞧清楚。你把麵幕揭了,給我細瞧瞧,沒問題我就讓你走。”
白衣人默然不語。
“我不是要跟你鬧著玩兒。你一個大男人,不會這麼小氣吧,別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子進一步勸誘,“就看一眼,嗯?”
“我勸你趕快下來,否則休怪我無禮。”白衣人不耐道。
女孩沒動。
白衣人輕輕哼了一聲,擊掌三下。
隨著一聲長嘶,那匹馬猛然揚起前蹄,又踢又跳,圍著老柳樹轉起圈子來。“啊——”女孩一聲驚叫。白衣人這馬顯然訓練有素,平時安安靜靜的,主人一聲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馬背上的外人。女孩頗為緊張,死死抓住馬鞍不放。馬又踢又撞,揚起一片片煙塵碎草。女孩力氣不大,隻是動作靈活機變,居然沒有被這神駒掀下來。白衣人隻管冷眼瞧著。
忽然,女孩的辮子落了出來,被一根柳枝勾住,跟著又纏了好幾圈。白衣人一驚,立刻拔出佩劍,削向女孩的頭發。
就在這時,女孩輕輕一蹬,離開了馬背。隻見裙裾在空中一劃,她翻了個筋鬥,雙足一勾,倒掛在柳樹梢上。
“好漂亮的輕功。”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斷頭發,劍到一半,生生頓住,冷笑道。
女孩已動手解開了勾住的發辮,一頭青絲紛紛揚揚撒了下來。剛才的情形本來萬分危急,頭發被掛住,若被馬一帶,非拉傷頭皮不可。所以她當機立斷放棄那匹馬,跳起來翻到樹上。隻是鬥笠麵幕,不免就落了下來,露出一張秀氣的瓜子臉。
白衣人注視著她的麵容,若有所思。
“嗬嗬,還想砍死我?”女孩指著他的劍,笑吟吟的。
“燕子小謝。我與你們三醉宮素無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還劍歸鞘。
女孩聞言,一個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誰,你倒認得我。”
“煙霞五湖,朗吟飛渡。君山三醉宮的威名,天下誰人不知。”白衣人雖是笑著,語氣卻顯得頗為生硬,“剛才你從江上踏浪而來,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師承了。”
“哦——算你厲害。”原來這個追蹤白衣人的黑衣女孩,正是洞庭沈神醫的義女,廬山宗門下弟子,名喚小謝的。她雖然年紀輕輕,出道不久,但憑著一身出神入化的絕頂武技,在江湖上也闖出了一些小小名頭。“燕子”二字,就是讚她輕功靈妙,行動有如紫燕翩飛、蜻蜓點水,難覓蹤跡。為著這個,白衣人倒也不難叫出她的名號。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醫的女兒,給個麵子——”
“沈瑄與我何幹!”不料白衣人傲然道。
一聽這話,小謝不由得大怒。她的義父不說武技卓絕,就衝著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無數的醫術,江湖上任誰提起,不是恭恭敬敬地尊一聲“神醫”。這個白衣人也太囂張了。“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她猛然抽出右手,朝著白衣人腦袋上扇過去。
白衣人不免一驚,慌忙躲閃。卻不料這一招是虛招,小謝的左手飛快地帶出一柄佩劍,白光從麵前掠過。
就在那一刻,白衣人的麵幕終於被小謝的劍挑了下來。
“真的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那張陌生又似熟稔的臉,不覺停了手。
寒風撲麵,白衣人又氣又惱,雙掌錯出。小謝正在發愣,不防被他三下兩下地點著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連啞穴也被他點了。白衣人憤憤地抓起鬥笠重新戴上,跨上馬自顧自地走了。
小謝氣得發暈,心想此人好生小氣,卻隻見那白馬兜了一圈,又回來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似在猶豫著該不該放了她。小謝拚命地朝他瞪著眼睛。這時遠處傳來了陣陣馬蹄聲,白衣人一凜,仔細聽了聽,低低地哼了一聲。
來的是一隊短衣佩劍的武士。小謝暗暗吃了一驚,看他們衣衫華麗、神情倨傲,連馬鞍上都飾著銀器。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護衛,卻又是什麼人物呢?
為首一個五十開外頗為精幹的老丈,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歐陽公子?”
“嗯。”白衣人漫然地哼了一聲。
“執事江思源,奉……之命,帶閣中弟兄來迎公子回家。我們找了幾天,都沒接到,想不到在這裏遇見公子。”江執事看來功夫不弱,卻一邊說一邊微微顫抖,似是十分激動,連聲音都有點走樣了。
“阿耶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氣冷,棺槨還停在閣中,就等著公子趕回來看最後一眼再下葬。”江執事頓了頓,又湊上前去,低聲道,“閣主之位,也還等著公子去繼承。”
白衣人聽在耳中,卻似無動於衷,隻是模模糊糊說了一句什麼。江執事見狀,不免有些失望露出來,然則也沒說什麼。他轉身招呼了一下,於是一行人馬簇擁著白衣人往前去。
忽然,白衣人想起來了,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謝:“把這個婢子帶回去,我有話要問她。”
一個武士策馬過來,拎起小謝放到馬背上。小謝被拎得極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見狀又道:“給她一匹馬。”那武士隻得跳下來步行,替小謝牽馬。
一個短短的卷軸從小謝的袖子裏掉了出來,卷軸上係著褪了色的紅線。江執事看見了,順手抄起來。
二
“公子回來了——”
人聲如潮。歐陽覓劍卻恍若未聞,隻是仰起頭,默默注視著紅漆大門上方那道丈長牌匾——這塊牌匾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世事沉浮,不過一彈指耳。但對於風雲變幻的江湖來說,一個家族能夠屹立七十年不倒,稱雄天南七十年,也足以讓兒孫後輩們引以為傲。這塊牌匾,是歐陽世家開創者的恩師——一個據稱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師所題。宗師遺澤筆畫遒勁,雄秀獨出,勁力暗蘊,令人不敢逼視。當年老爺子留下話來,後來子孫世世代代,不準更換這宗師賜下的牌匾:圓天閣。
“江執事。”歐陽覓劍扭過頭,衝著江思源淡淡道,“姑父是否現在光風霽月堂等我?”
老丈江思源婉轉道:“郎主已知道公子回來,叫我過來跟公子說,連日來身子不便,見了公子,恐怕更添傷心。不如今日先不見吧。”
歐陽覓劍不由得一愣,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疑惑。
“明日再去請安,亦不為遲。待請過了安,再去老閣主的靈前磕頭。眼下公子就先到停雲榭休息休息吧,一路也辛苦了。”江思源不由分說地,就替歐陽覓劍安排下來。
初冬的陽光已帶不起多少暖意,屋簷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塵浮漾,看得人懶懶的睜不開眼。大門口排列的樓中眾弟子,個個凝立,一雙雙眼睛看定了圓天閣的新主人。
歐陽覓劍在環視一圈過後,默默跨過了尺高的門檻。
洞開的朱漆大門在背後轟然閉緊。
圓天閣的後麵有一座小花園。園子建在一灣湖水上,是內眷們避暑賞荷的地方。江思源所說的停雲榭,指的是一處水閣子。窗子一開,八麵臨湖,悠悠地飄浮在雲水之間。
西風過後,此時的西花園早是花木凋敝,一派蕭條,無甚景致可觀。歐陽覓劍低了頭,隻管跟在江思源的後麵走,忽然聽見一聲怯怯的召喚:“公子——”
那聲音本來細不可聞,脆脆地飄落到水麵上,像花香一樣倏忽融化掉。歐陽覓劍卻是聽見了,循聲望去,隻見湖畔一株木芙蓉上,還依稀掛著幾朵淡白色的殘花,少女的一襲綠羅裙在湖風中飄搖。是她,歐陽覓劍心中一動,不覺駐足,卻聽見江思源在一旁先叫起來:“是柳兒——這死丫頭,瘋了嗎?”他頓足,連聲喝道,“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她從樹上溜了下來,轉眼消失在湖上。歐陽覓劍隻當未見,臉上冷冷的,一點表情也看不出來。
江思源一直磨蹭到天黑才離開停雲榭。歐陽覓劍沒說什麼話,心中甚是不解。江思源是閣中的舊人,今日這番舉動卻十分離奇。回來不到半天,他已經覺察到這圓天閣中的氣氛,處處透著曖昧,與他料想中的不一樣。父親新喪,論理,他回到家來應該先去靈堂吊唁,而身為獨子,圓天閣理當由他來繼承。然而,江思源卻先把他帶到這個隔絕的水榭來,甚至連父親的靈柩都不曾去看過。
這是什麼意思?他還有姑父和姑姑,他們夫婦又在做什麼?他推開窗牖,注視著平靜無紋的水麵。水麵上漂過一片綠萍,青翠纏綿的色澤仿佛要在水中洇開,流淌不盡。
停雲榭是老房子,但內室的牆壁卻是雪白發亮,晃得人眼睛發酸。大約是剛剛安排下人們糊了一層新紙。房裏再沒有別人,歐陽覓劍靠在窗邊,對著如照的四壁默默沉思。隔了一會兒,他忽地又推開了窗,翻身跳了出去。人未落地,兩隻手指便揪住了伏在窗子底下的一個老仆,卻是湖上撐船的艄公老周。
老周滿臉訕笑:“公子果然練得好身手……”
話隻說了一半,就不得不吞回去。因為歐陽覓劍那冷酷的眼神,足以殺死一百個老艄公了。歐陽覓劍是沉穩的人,可此時他發現,他竟在自己家裏受人監視,無異於軟禁,不由得怒了。老丈見狀,馬上換了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
“我要去父親的靈堂!”歐陽覓劍厲聲道,“用船帶我過去!”再無行動,隻怕要束手就擒。
老周皺了皺眉,顯得很為難:“天已經晚了,公子還是明天再去看吧?不然,我去跟江執事說說,他交代的……”
“哼!”歐陽覓劍狠狠地打斷了他,“是我自己的生身父親,我去看他,難道還要跟別人說?你立刻給我備舟,今晚我要去給我阿耶守靈。”
“是是是……”
三
素蠟搖紅,燈影闌珊。
銅盆裏散著星星點點的暗紅色,兩個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兒,睡得四腳朝天。這時節隻有圓天閣已故閣主歐陽軒獨自一人在靈堂中享受著涼夜的靜謐。檀木棺材光潔如鏡,在燈下閃著微光。手指在上麵緩緩滑過,棺木似是暖的,溫潤如玉。
歐陽覓劍哭不出來。
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淡漠。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十六歲那年最後一次回家。父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圓天閣的閣主在如日中天的年紀裏,卻衰老得這樣快,簡直不像一個身懷絕技的人。他可是獨子,那時已知道舍不得父親。父親卻趕他走,趕著他到關外荒無人煙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書函時已經晚了,根本來不及趕回來見最後一麵。不知父親悔沒悔過。也不容易,父親拖著病弱的身子,居然還硬撐了八年。這八年間,圓天閣的少主歐陽覓劍在天山頂、冰湖邊,獨自消磨年輕的歲月,慢慢地把自己修煉成天山又一個頂尖高手。雖然圓天閣和天山派素有淵源,但請求天山掌門收徒,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禪師到底是出家人,覺得圓天閣的殺業過重。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親不惜宣誓封劍十年,十年之後,再問江湖。
誰想到十年之期還未滿,父親人已經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風鳴九霄”劍,是圓天閣主人的表記,如今塵封在圓天閣光風霽月堂的匾額下麵,又待何人開啟?
“歐陽覓劍,”時隔多年,父親鄭重的聲音似乎依然在耳邊,“你要好好地學功夫,學天下第一的功夫,將來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還沒有人知道歐陽覓劍這個名字。他們不久就會知道的,七十年中叱吒天南的圓天閣,又出了一個驚才絕豔的年輕閣主。歐陽覓劍這個名字,和歐陽雲海、歐陽軒一樣,定會令他們膽戰心驚。父親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吧。
可是即便想到了這一步,歐陽覓劍心裏仍是半分的寬慰都沒有。那些脆黃的、蒙塵的記憶裏,仿佛總有一些陰鬱的什麼、靈光一閃的什麼,殘忍而執拗地糾纏著原定的思緒。他終是不知不覺地被那些東西吸引著,想法就跑了題,越飄越遠,無法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親是誰,從來都不知道。在圓天閣中,從未有人提起。作為獨子,他確是圓天閣主的夫人撫養長大,但那隻是他的繼母。似乎整個圓天閣都對他的生母諱莫如深。不知從幾歲起,他不敢再問父親這個問題。歲月塵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夠問了。
八年以前,父親用一層一層的漆布把“風鳴九霄”裹了起來。他的臉上居然滑過一絲微笑。
那一刻歐陽覓劍幾乎以為,父親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劍了。
但那種情緒,一閃即逝。
“柳兒,你有什麼事情?”歐陽覓劍冷然道。
輕如柳絮的綠裙盈盈而入,明豔如同侍女臉上的笑意。
“聽說公子回來,我就想著給公子房裏插幾枝花兒。隻是剛剛下過了霜,芙蓉謝了大半……”雖然如此說,江柳兒手中捧著的花朵仍是玲瓏嬌豔,“公子,柳兒很久沒有見到你了。”
“他們仍舊是派你來服侍我?”
江柳兒微微搖頭:“沒有。姑太太說……我阿耶是總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邊。”
“那也好。”歐陽覓劍冷笑道。
江柳兒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歐陽覓劍放在遠處的視線忽地收了回來,落在了綠衣侍女身上。柳兒低了頭,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麵隱約有波光一閃一閃。隻那麼一會兒,那束白芙蓉花順著綠裙滑了下來,散落在地板上。歐陽覓劍並沒有吻綠衣侍女,隻是緊緊逼近了,攥住她的一雙葇荑,像是要擰出滴滴紅血。
“公子……”
歐陽覓劍忽地鬆開手。柳兒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見歐陽覓劍的眼睛裏冷得像霜後的湖水。
“你告訴我,她是什麼人?”
柳兒的大眼睛裏裝滿恐懼:“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說謊!”歐陽覓劍大聲道,“分明是在說謊,哈哈哈哈哈……”
看見他狂笑而扭曲的臉,一滴淚水,不由得從侍女的麵頰上滑過。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不是要嫁給我嗎?”歐陽覓劍一邊說,一邊微微地移近柳兒,“江柳兒何等靈慧,會想不到探問我的身世?你就沒想過你的公子到底是什麼來曆?關於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隻是一個奴婢啊。”柳兒麵色蒼白,眼睛裏蕩漾著絕望。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隻剩下琉璃盞一點如豆孤燈,半明半暗中,照見慘淡的兩張臉。
過了一會兒,歐陽覓劍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個比狐狸還機靈的阿耶,總該知道我母親是誰吧?”
柳兒一驚,轉身正看見門檻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憧憧黑影。
“阿耶你——”
歐陽覓劍卻沒有回頭。
“公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啊……”是執事江思源,他微微歎息,抖開了袖中的一件物什。
柳兒看見那是一幅畫,淡墨輕筆,燈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兒輕道。
歐陽覓劍回頭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謝娘子——”
小謝聽見這個稱謂,茫然不解地望著歐陽覓劍。
“我並不姓謝啊。”
“你不姓謝?”歐陽覓劍愣了,燕子小謝,難道說小謝隻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麼?”
小謝一笑:“不知道。我是個孤兒,蒙義父撫養長大,並不知道自己本來姓什麼。”
看她輕輕鬆鬆的樣子,似乎牢獄之災一點也沒有影響她的情緒。她手腳都被麻繩縛著,兀自蜷在牆角,仰起一張微笑的臉。其實以燕子小謝那種超凡脫俗的武技,小小幾條麻繩、普通一間土牢,未必奈何得了她。圓天閣的這些打手也太粗心大意了,哪裏像是幾十年的大家風範。
“嘻嘻,我就知道你會回頭來找我的。”小謝笑道。
歐陽覓劍不語,輕輕地展開了那一卷畫。畫中一棵高樹,形如青楊,上有白紋,花大如盆,狀如白蓮。
“這是木蘭花樹。”歐陽覓劍輕聲道。
小謝見畫,不由得換了一副肅穆的麵容:“原來你也認得。”
隻是樹下還有一個青衫磊落的年輕劍客,拈著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與歐陽覓劍毫無二致。畫上還題著一首詩: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墨色清淡,筆力纖秀,像是女子的手跡。
“這幅畫關係到我的身世,我正在查這件事情。”小謝道,“所以,我見了你一眼,就不遺餘力地追蹤過來,你明白了吧?”
“然則這畫中之人並不是我。”歐陽覓劍淡淡道。
以絹的陳黃來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遺物了。小謝微微頷首:“所以,我也很奇怪。那人是你的……”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不能再言語。
“走水了!走水了!”外麵忽然喧鬧起來,跟著響起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歐陽覓劍傾聽一回,不覺驚道:“糟了!”拔腿就走。
“還不放了我?”小謝忙問。
“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歐陽覓劍已經消失在過道盡頭。
“你——”
四
圓天閣亂作了一團,靈堂淹沒在衝天的火光中。歐陽覓劍隻覺得血往上湧,忽然聽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燒了也就燒了,反正……”
說話人穿著一身華麗端雅的紫衣,麵如冠玉,神采翩然。雖然八年不見,歐陽覓劍卻是認得清清楚楚。此人正是姑父林落。從前名動浙閩一代的福建林家的次子林落,十三年前入贅歐陽世家,和江思源一起,成為老閣主歐陽雲海的左膀右臂。可惜不久老閣主死了,繼任的閣主歐陽軒仍然重用執事江思源,卻頗為忌憚自己這個妹夫,尋了幾個事由,把他手中的權力一一奪了回來。
在歐陽覓劍少年時的記憶裏,自從祖父去世,林姑夫就病殃殃的,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十個月躲在姑姑的閨房裏,請醫喝藥。兩口子再不過問樓中的大小事務。
沒想到閣主歐陽軒一死,他立刻精神起來。
“哼!”歐陽覓劍不由得捏緊了劍柄,卻悄悄躲進暗處。
“郎主,郎主,這火得救,靈堂裏還有人哪!”
林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下人:“哪裏有人!不許胡說!”
歐陽覓劍一聽,猛然如醍醐灌頂。林落和姑姑歐陽輕不知他已然離開靈堂,原來是想把他燒死在父親的靈柩前。怪不得江思源不讓他去靈堂,原來如此……
火海之中,分明傳來了女子的尖叫聲。
柳兒躲在供桌之下,望著四壁的火光漸漸向自己卷來。
他在哪裏?他說過,要自己在這裏等他的,怎麼不回來?一陣陣濃煙嗆得她幾乎要窒息過去。她拾起落在地上的白芙蓉花,貼在臉上,冰涼。
房梁被燒斷了,不偏不倚地砸在歐陽軒的棺材上。那口木棺材啪的一聲裂開了。柳兒捂住了臉,不敢看死去閣主的麵容。
就在這時,忽然從開裂的屋頂上,卷進一道涼風。柳兒未及睜眼,耳畔風聲如割,滿天的煙火被遠遠地拋到了腳下。
“公子……”柳兒又驚又喜,不由得伸臂抱住身邊的人,可是卻攬住了女子的一搦纖腰。
驚異懊惱之間,她已經被輕輕地放進了遠離火場的人群中。再回頭看,那女子已經不見了。
“哎,等一等——”柳兒不由得喚道。
黑影如燕子般閃過,滿場的人竟然沒有一個發覺。柳兒爬了起來,往地牢那邊奔去。
“柳兒?”忽然一個冷冷的聲音攔了過來,“你居然在這裏。”
柳兒抬頭,看見一個中年美婦,舊象牙色鵝蛋臉兒,映在熾熱的火光中,說不出的詭異。
“大娘子……”
漫天的劍華,籠在頭頂。
“歐陽覓劍,不要鬧。我勸你先往這邊看看……”
歐陽覓劍不理她。在他很小的時候,這個姑姑就用一種極度嫌惡的眼光看他,令他渾身發毛。歐陽輕,圓天閣老閣主歐陽雲海的千金,此時站在高樓上,倚著欄杆,遠遠地觀望丈夫與侄兒的生死決鬥,悠悠道:“你如果不想這婢子死的話,就給我放下劍,乖乖回到停雲榭去。”
林落一邊擋過歐陽覓劍的“歧路亡羊”,一邊嘿嘿冷笑。
“不然,休怪我心狠。我要你親眼看見她死得多慘。”歐陽輕兩根手指搭在柳兒胳膊上,這個沒學過武技的女孩子,一動也不能動。
歐陽覓劍霍然回頭。就在這時,林落一刀掄起,大雪滿山,削向歐陽覓劍脖頸。歐陽覓劍一晃,隻見一片青絲,被冷泉刀的銀光掠了下來,紛紛揚揚。
“公子,公子!”柳兒大叫,“你快走啊!”
歐陽覓劍躲開林落的攻勢,向歐陽輕衝過去。一路劍光如電,撂倒目光及處的一個個人形。
“你快走啊!”柳兒的聲音裏帶著漣漣淚水,“這一屋子的人,都是要置你於死地的,你還看不出來嗎?”
“死丫頭。”歐陽輕隨手掄過一掌,柳兒頓時暈倒。
圓天閣的打手們一層一層地圍了上來,鐵桶一樣水泄不通。林落好整以暇地微笑著,低垂了眉目,擋住自己刀一般射向侄兒的目光。
靈堂的火熊熊燃燒,山牆倒了,發出轟鳴。
歐陽覓劍緩緩放下了劍。
“你們想怎樣?”
林落和歐陽輕交換了一個眼神。
“賢侄,”林落咳了咳,“你的武技實在太好了,我和你姑姑都沒有料到。當年你父親把你送走,神不知鬼不覺的。我們去年才知道,原來你是去了天山。你父親死得早,你還不懂事,這圓天閣……圓天閣……”
“別廢話了。”歐陽輕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老實告訴你,歐陽覓劍,不要以為你父親死了,這圓天閣就是你的。你不配!聽見了嗎?不是我們下套子想害你,而是你根本就不配跟我們爭!一個野種,哪能做堂堂的圓天閣主!”
歐陽覓劍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歐陽輕的話。
歐陽輕卻不再解釋:“你立刻斬下右手的拇指,從此離開圓天閣。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出路。”
斬下右手的拇指,便是終身不能再使劍了。歐陽覓劍強壓住心中的驚異和憤怒,低了一回頭,旋即淡淡地笑了笑:“為了一個奴婢,我還不值得如此,讓她的阿耶來救她吧。”
柳兒似乎醒了醒,發出了微微的呻吟。然而執事江思源,此時卻不知在哪裏。
歐陽輕心中一凜。歐陽覓劍的話提醒了她,倘若江思源在場,怎會不救自家閨女?但是,執事去了哪裏?她仔細地瞧著這個陌生的侄兒,猜不透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歐陽覓劍一咬牙,再不往高樓上看一眼,提起長劍,轉身向外衝殺。他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劍,寒光耀目,所過之處如狂風過花林,殘紅遍地。圓天閣的殺手們卻也不是易與之輩,一排倒下後,又有一排撲上來。歐陽覓劍殺到大門口,不覺喟然。
那扇巨大的紅漆門,死死地閉緊。
樓頂的屋簷上,一個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似是睜大了一雙驚異的眼睛,卻看不透這夜色。
“放箭!”歐陽輕微啟朱唇。
歐陽覓劍轉過身來,麵朝著他們。他渾身是血,染透了輕翾的白衣。一陣箭雨放出,黑壓壓地蓋了過去,再也看不見人的形影。歐陽輕擰緊了眉頭看著。她覺得歐陽覓劍總該用劍抵擋一陣,但是箭雨之中,並沒有寒光飛起。她的手心裏滲出了薄薄的汗。
隻是那麼一小會兒的工夫,卻好像一個時辰一樣漫長。
箭雨過去了。他們看見洞開的大門,後麵是茫茫的夜色。
歐陽覓劍不見了。
林落和歐陽輕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嗬嗬,嗬嗬嗬……”
一片默然中,隻有高樓上傳來輕盈的笑聲,斷斷續續的,是笑,卻也像是哭:“他走了,走了……”
歐陽輕鎖緊了兩道秀眉,厲聲道:“江思源那個老不死的,去哪裏了?”
有人走了過來,低聲說了些什麼。
“去了東邊……”林落沉吟著,“東邊有廬山,難道他去廬山宗了?去廬山宗幹什麼?”
“先不管他!”歐陽輕不耐煩道。她扭過頭,看著柳兒。侍女正伏在欄杆上,笑得珠落玉盤。
“賞了。”歐陽輕冷冷道。
五
原來是小謝。
“你救我,還是因為那幅畫?”歐陽覓劍道。
小謝怔了怔,旋即笑了:“這個當然啦。要是還沒問清楚怎麼回事,你就死掉了,我這千裏追蹤豈不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歐陽覓劍哼了一聲:“可惜,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來已經天亮了,卻是清冷無比。待要坐起,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劇痛難忍。
“要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又怎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麵。”
小謝低低地歎了一口氣,轉身出去。她從凋零的枝頭找了一片殘存的葉子,卷成杯形,輕輕地吹了一聲嘯葉。樹枝上的積雪簌簌地落了下來,一會兒就裝了大半杯的雪水。
“下雪了?”歐陽覓劍接過這隻黃綠色的杯子,凝視著裏麵漂浮的雪花。
冰涼的雪水從舌根滑下,刺激著喉嚨,竟然有一種苦澀,在唇舌間彌漫開,再也化不去。
這一片樹葉,形似枇杷,厚而且韌。
歐陽覓劍看看洞外。漫山遍野的樹木,雖然深秋凋敝,褪盡綠意,一棵棵荒涼兀立,依然認得出是江鄉一帶的嘉木——木蘭。
“是啊。”小謝道,“昨晚帶著你過來,聽人說,這個地方好像是叫作木蘭穀。”
木蘭穀。歐陽覓劍聽見這三個字,似覺得有千斤的巨石壓在胸口挪不開——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歐陽覓劍,你願意聽一個故事嗎?”小謝幽幽道。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從在白帝城偶然看見你之後,我就有一種直覺……我覺得這個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關。”
歐陽覓劍的唇角牽了牽。
“你知道,我是個棄兒。我義父雖然疼我,卻從不向我隱瞞這一點。小時候我問義父,義父一直都是這麼說,說十七年前他泛遊閩中,某一日在冠豸山的一間荒廢的土地廟裏歇腳。忽然聽見香案下隱隱似有貓叫,摸出來一看,卻是個繈褓。我當時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義父用米湯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於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從廬山訪師回來,幫義父收拾舊物,不意翻出了一隻舊箱子,打開一看,原來是嬰孩的小衣衫、小被子。義父一生,別無妻室子女。我便猜想這原是自己當年的舊物,義父這些年還一直替我留著。奇怪的是,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卷畫。我一看,並不是義父的手筆,亦不是我所識得的義父的朋友所為。”
歐陽覓劍道:“就是這幅畫?”
小謝點點頭:“是啊。義父待我猶如己出,十七年來我與他相依為命,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去尋訪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是自從見了那幅畫,我的心思開始飄搖起來。就如同許多年來,你一直麵對著一堵石牆,你在牆的這一邊,生活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你,這牆上原來還有一道門的,還塞給你一把鑰匙。開了門,牆的那邊,一直在那裏而你不曾有機會麵對的,是你從未想象過的經曆和體驗,是關係到你的存在與來曆的微妙秘密。而這幅畫,我相信,就是那把鑰匙。我忽然想知道我本來是誰。”
“你義父怎說?”
“我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問義父,怕他誤會傷心。可是我的心思從來瞞不過義父。”小謝道,“那天他自己拿著畫來看我,說起這畫兒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廟裏找到的。他以前從未跟我說起的是,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從裝束上看,像是一個仆婦,已經奄奄一息。我義父用家傳的靈藥救治她,可是她傷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讓她說出了一個字才斷氣。”
“那人是你母親?”
“不是。”小謝沉思道,“義父說我那時太小,尚不滿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絕不像是剛剛生產過的。他猜想那是帶我的仆婦。雖是仆婦,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技。義父看出來,那仆婦是跟人經過一番殊死搏殺之後,逃到了那裏躲避起來。而要了那仆婦性命的一劍,劈在背上,傷口十分奇特,至深處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麵的肋骨根根斷裂。這樣一來戳傷了肺,呼吸不得。所以那仆婦見到我義父,難以講出話來,竟是活活憋死了。”
歐陽覓劍道:“這似乎……似乎很像一種類似隔山打牛的閩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會。”
“福建林家?”
“是的,不過這種功夫也未必隻有林家的人會,現在下結論還早。”歐陽覓劍道,“你說那仆婦說出過一個字,她說了哪一個字?”
小謝盯了歐陽覓劍一眼,緩緩道:“那個字是‘唐’。歐陽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說說看,這個‘唐’字,又是什麼意思?”
歐陽覓劍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廬,江湖上的事情哪裏懂得許多。所謂熟悉,不過是在天山上聽到師父和他的朋友們談論,有心暗記了一些規矩和傳聞,以備將來用上。誰想到真正回到了江湖,還是一竅不通。”他低頭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大漠外有一個神話般的殺手組織,名叫優曇山莊。他們轉戰南北,殺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噩夢。他們的首領是個極其心狠手辣的女子,姓唐,上溯其祖,是蜀中唐門。不過物極必反,後來優曇山莊衰落了,漸漸無法在西域立足。於是他們輾轉進入中原,最後又遷居閩西的冠豸山中,依舊以唐為姓,世代聚居。雖然看來是退居林下,可是優曇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傳。據說這唐家在福建也是作惡不少,算得上一股惡勢力,武林中是人人唾棄的。”
小謝聽著這些話,心裏七上八下。那仆婦說出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優曇唐氏,那麼這個唐,是指她們本來的家族、是指殺她的仇人姓唐,還是有什麼別的意思?“優曇唐家……”難道她小謝是那個魔鬼家族的後人?如果真是,她還會麵對多少可怕的往事?
不要去想,先不要去想。
“就算是福建林家滅了唐家,他們也不過有一套冷泉刀法,有這麼大本事嗎?”歐陽覓劍若有所思道,“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火並,又與他什麼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