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某些事,看上去很簡單,其實是沒那麼好做到的。陳子爭心裏想。
不,是很難做到;就像走出擁擠的人群。十號線列車那反射出藍黑色光亮的金屬車門在報站語音之後緩緩打開,屬於夏末早晨特有的熱浪席卷著湧進了車廂,這對於即將走出悶熱地鐵的陳子爭來說無疑是一種解脫。
“借過。”他大聲地對前邊抱著孩子的女人說著。熱。他心裏的聲音在呐喊。銀海市的十號線,早班黃金時間的地獄線路,人們就像被灼燒的螞蟻一樣,幾乎在車廂裏形成巨大的球體。操著東北口音的大哥擠在陳子爭的背後蠕動著,高舉著他的手機打開直播軟件,盡全力搖動著鏡頭,把大都會先進的交通工具中的白領難民們記錄下來。
九月,銀海市已經來到了夏末。這是中國濱海的最大城市,也是夢想與現實交織的繁華大都會。每天都有不幸或奇跡在鋼鐵城牆交織的這座帝國產生,人們舉杯讓光影交相輝映,或是在長夜的巷子裏悲傷落淚。但對陳子爭來說,所謂不幸或是奇跡,其實跟自己都沒太大關係。他是個不怎麼迷信的人;更重要的是,陳子爭不屬於眼前的上班族們,這個龐大的現代落難群體。
他隻是陳子爭,銀海市大都會的2250萬人其中之一。
他不是飛天遁地的英雄,也不是合縱企業的富豪。單薄的身份印刻在他人生的軌跡中。他隻是剛剛成年的高中學生,與所有少年共享著相差無幾的喜悅與煩惱。他的故事在這個盛大的夏天展開,就像他所活過的每一個平凡春秋,這是屬於男孩的生活;而生活並非蕩氣回腸的交響曲,但也在傍晚時分萬千燈火點綴的暗藍色蒼穹下真實地呼吸著綻放出青春的味道。驟雨混合著泥土,植物破開障壁麵向裸陽。
兩個月飛也似地過去了,男孩又重新站在了銀海實驗中學麵前。今天是返校的第一天,因此對於子爭而言,盡快地補齊數學作業是更加現實的問題。數學…多麼令人憤怒的詞彙。他聳聳肩,調整著自己黑紅色的背包帶,快步地穿過學校甜品店後麵銀灰色的小鐵門,這能讓他比走氣派的正門更迅速地來到自己所在的教學樓。鐵門被清潔工擦得鋥亮,它映出花園上空筆直輕軌的身影;軌道一直延伸到中心城的兩座世貿大廈,再穿越到無邊際的銀海海岸,似乎能追上迎風起舞的時光。
離陳子爭很遠的地方,兩座銀獅盤踞的學校正門是大多數男女學生的通路;他並不習慣跟著大部隊走,就如同他擠在十號線上的那般心煩意亂。隻是沒有了學校正門那條林蔭小路的遮擋,陳子爭手腕上的印記被陽光暴曬得有些許反應,灼痛感絲絲地從手腕傳遞到全身。那是一枚火焰形狀的深紅色徽記,是伴隨陳子爭出生的產物。
老媽從不曾告訴子爭這枚印記的作用,隻說這是陳家的家徽……問題是哪有人的家徽是紋身?自從陳子爭記事以來,周圍的孩子就開始對自己各種另眼相看,在一起玩耍的時候總有孩子把自己的手腕掰來掰去,還試圖把印記洗掉,當然最終的結果都是印記完好無損地躺在那裏。這些事對年幼的子爭影響越來越小,因為童年的光景裏,足以吸引孩子們的玩意實在是太多了。直到某一天下午,某個院子裏的壞孩子拿著打火機想要燒掉陳子爭手腕上的印記,掙紮中的他才發現了自己異於常人的地方。火焰並不能使陳子爭感到疼痛,也不能燒傷他的皮膚。
換言之,陳子爭,並不怕火。
他是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
從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往後,謎團一直籠罩在陳子爭的心頭。他查過無數資料,上過很多網站,也谘詢過醫生,但深紅色的印記依舊安靜老實地躺在皮膚上一動不動,像某種遠古的神靈徽標。陳子爭知道最好的答案就藏在家人的心裏,但老爸離開的太早,自從中學以後老媽也常年在外地工作。在她好不容易回來時,每當陳子爭談到手腕的標記,老媽也總是擺出一副“老娘現在很累你能不能給我去倒杯水”的表情來。因此這也成為了他人生到目前的未解之謎。
但這個印記沒有帶來更多的麻煩。陳子爭深吸一口氣從回憶裏抽離出來。
好事。
許多學生從正麵穿過林蔭小道,朝著教學樓這邊走來。女孩子們都穿著白色黑領結的收腰襯衣,和剪裁模板神似當季gucci大熱的黑色白條紋勾下擺高腰短裙;男生則穿著簡潔的雪白緊身襯衫,下裝是深黑色的針織修身長褲。這是銀海中學典禮的標準製服,但它確實比較吸熱……穿上以後在夏天比想象中難受。但在銀海實驗製服的禮儀也確實是必須的,學生們在一起列隊時,陳子爭能清楚地感受到威壓。這正是老媽當年把自己送進學校的“導火索”。在這座城市最優秀的三所中學:銀海實驗、銀海聯合、藍星國際。當天經過漫長的資料查閱後,在已經過時急需換代的舊筆記本電腦前,走投無路的老媽拿出三所學校的校服比對,“多麼考究!多麼現代化啊兒子!”她指著銀海實驗中學網站的圖片興奮地說著,就好像自己馬上要親自穿上女子版校服一樣。“收拾收拾,咱們去定這裏了,誌願我幫你填。”老媽用革命義士一樣的目光看著陳子爭,這讓他知道這件事是無法拒絕的。
此刻陳子爭用手腕內側不自然地摩擦了兩下褲管;他推開那扇沉重的、帶有玻璃掛飾的木門,冷氣迅速迎麵打來;這股冷氣甚至令他有所不適。陳子爭隱蔽地從半禿的教導主任朱勝利背後閃過,這是為了避免朱勝利想起上學期末陳子爭用球砸壞器材室玻璃的重大案件;陳子爭在走廊裏快步前進,他的腦海裏檢索著能夠給自己數學作業“參考”的同學名字。張興明、陳文斌、徐曉青、李雷、韓梅梅、吳京、王俊凱、克裏斯埃文斯、鐵血戰士、天宮一號……不,太混亂了。陳子爭痛苦地晃晃腦袋,一轉身就看見了儲物櫃後麵,張笑笑的那張大臉。
“子爭!兩周不見了!”
張笑笑似乎是像革命英雄半輩子沒有見到老戰友那般激動,陳子爭確信如果充分進入狀態,眼淚是可以從他的臉頰滑落的。張笑笑是陳子爭在班級較好的朋友,雖然人比較話癆,還喜歡開一些不合時宜的玩笑,但是人總體還行;最主要的是,張笑笑的數學成績有碾壓般的優勢。
“那個,笑笑你的暑假作業……”陳子爭正準備示意,就被張笑笑揮舞著胳膊打斷了。“你為什麼不來參加八月十五的英雄聯盟全明星賽?你是不是慫了?”張笑笑一麵把他的腦袋伸進自己的儲物櫃往外掏被撕開的薯片袋子,一麵自顧自地說著。“上次咱們年段去博物館活動的時候你跟我說的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