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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棲雲客棧隱映在一片夜色當中,兩層木房像一個靜睡的嬰兒,門前挑兩隻燈籠,隨風輕晃。酒肆在空中獵獵迎風,“呼啦”作響。廊簷在墨黑天空的襯托下,像一隻踏瓦淩空的燕子,作起飛狀。客棧前那條悠長的巷子,沒有一絲人影兒,青石板被暈黃的月光照亮,濕淋淋的泛著冷光,偶爾有一隻貓兒狗兒閃過,也是慌慌張張的。

這夜晚,深邃得有些誇張了。

突然,一個蒙麵人從屋頂跳下,落地無聲,側身急步走過通道。剛一拐彎,迎麵遇到另一個蒙麵人,兩人在狹長的走道打個照麵,瞬間定住了腳跟。其中一個蒙麵人略一遲疑,撥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到了後門,他手握圍欄,正準備一躍而下,外麵突然亮如白晝。

“開門開門……快點!”樓下拍門聲此起彼伏,日偽保安隊長劉貴帶了二十多人,齊齊站在客棧大門前,瓦斯燈舉得老高。

拍門聲一響,驚動了周圍的狗,開始不停的狂吠,整個黑夜的寧靜突然就被撕碎了,就連一直隱藏在雲中的月亮也探出了腦袋,似乎要看個究竟!

樓下喊聲急促,影影綽綽的燈光在眼前晃動,就像伸出的爪子要朝人撲過來。立在圍欄前的蒙麵人慌了神,複又折轉回來,四處擺頭查看,他想知道剛才剛才碰見的黑衣人哪裏去了,哪還有蹤影?客棧所有房門緊閉——剛才就像是碰見了自己的影子,讓他心裏不由得陣陣發涼。蒙麵人根本無處藏身,他叫聲“不好”,碎步退回到扶梯前,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一拍圍欄,縱身而下。

樓下麵,劉貴將大襟一敞,順手提出手槍。兩層樓的客棧在他劉貴眼中仿佛隻是一隻小黃雀,已經被踩住了翅膀,飛不走!

劉貴在趙城地界上是什麼人物?街上的野狗見了他都跑!自從幹上了日偽保安隊長,壞事早被他幹絕了,欺行霸市,調戲婦女都少不了他。拿劉貴自己的話說,老子就是日本人養的一條狗,日本人指哪兒咱就打哪兒。有手下說,隊長怎麼能罵自己呢!劉貴卻說,咋啦?在日本人麵前我就是一條狗,但是除了日本人,老子在趙城就是一條狼。

劉貴昂頭瞥了一眼客棧,吩咐手下:“給我前後都圍起來,老子不信他蛆蟲變蒼蠅——能飛了不成!”

有人快步跑到客棧後院,就見一人從二樓跳下來,就地一個翻滾,打腿直奔院牆。

“別動,再動老子開槍了!”

後麵是幾把槍,前麵橫一堵牆。蒙麵人定在了那裏,馬上將手舉起來,應道:“別開槍,別開槍,各位老總,小的我可是良民呐。”

聽到吵鬧聲,客棧內大部分人都醒了。有罵娘的,有咳嗽的,多半是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看,看到舉起的槍,趕緊悄悄掩了窗戶,屏氣凝聲。

客棧老板水棲雲從房間慢步走了出來,站在二樓欄杆前朝下看,她好像剛剛睡醒,滿是慵懶和倦色,打著哈欠問:“是誰在下麵咋咋呼呼呀……哎喲劉隊長,這又是半夜來鬧騰啦?”

說到半夜鬧騰,劉貴就覺得有些窩囊。先前見這娘們兒風騷得緊,算得上趙城數一數二的美人,雖然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寡婦,總得要有人心疼吧,劉貴有天晚上就摸了過來,將槍放在桌上,一把將水棲雲按到了床上,真他媽是水做的啊,身子骨軟和得很。可不等他有別的動作,一把槍頂在了他後腦殼,喝道:“給我滾。”劉貴身子當時就僵硬住了,說道:“兄弟,有話好好說。”

水棲雲坐了起來,拉了拉衣服,喝道:“滿囤,把槍還給劉隊長,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這個滿囤,劉貴可是認識,是水棲雲客棧的廚子,雖是個老實人,但愣頭愣腦的,啥樣兒的“花活”都做得出來。劉貴心雖然虛,但仗著有日本人撐膽兒,轉過身來硬氣了說:“你小子不想活了是吧,敢拿槍指著我,你要敢動我一根毫毛,老子讓你全家連坐。”

滿囤絡腮胡子抖一下,拿左手在臉上一抹,下了狠心一般甕聲甕氣地說:“連坐我不怕,我是孤兒,光棍一個,你要想欺負水老板,我跟你一命換一命!”

一股涼氣從劉貴心底升起,這小子不怕死,我現在是日本人的紅人,不值當,找個機會做了他。他點了頭說:“行,有你的,我走!”

這件事以後,劉貴還像沒事兒一樣的,白天照樣來,隻是晚上不敢輕易出入客棧了。而水棲雲照樣和人打情罵俏,似乎和誰都挺曖昧,水蛇腰不知道迷倒了多少趙城的漢子!

但今天,劉貴說話的口氣很硬,他用槍將禮帽往旁邊一別,朝門檻旁啐了一口說道:“水老板,趕快開門,有一個蒙麵人行動可疑,跑到你們客棧了,我得查查。”

水棲雲下樓,把門“吱呀”打開,將脖頸後麵的半截頭發從旗袍裏麵抽了出來,一揚脖,戴著的翡翠耳環也跟著晃動。“客人們都在休息,你這一查,老娘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這不都是因為公務嘛!”劉貴伸手去摸水棲雲的下巴,水棲雲一偏臉,他抓了個空。見劉貴動手動腳,滿囤從門後擠了出來,瞪著眼睛,像要吃人,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讓劉貴看著就難受。

有嘍羅跑過來彙報:“劉頭兒,抓住了那個黑衣人,在後院。”

“趕快給帶過來!”劉貴將抓空的手在身上揩了揩,拎了一把絛綸袖子,莫明的來了氣。

兩個手下押著蒙麵人過來了,往劉貴麵前一推,讓他跪下,指著說:“就是他,這小子還說自己是個良民。”

劉貴將蒙麵人麵罩一拉,一張西瓜籽臉出現在麵前,小眼睛滴溜溜亂轉,單眼皮快速眨了幾下,泛出了一絲霧氣,讓人頓覺猥瑣。劉貴上前當胸踹了一腳,說:“你小子還敢自稱是良民,叫什麼名字,良民證哩?”

挨了一腳以後,蒙麵人像一根彈簧又從地上恢複了原位,叩首道:“老總饒了我吧,我叫趙三,趙家屯子的,良民證沒帶身上!”

“說,替誰辦事,為啥在皇軍倉庫邊轉悠?”

“冤枉啊,我啥也沒幹!”趙三趴在地上幹嚎,磕頭如搗蒜,小眼睛卻像機關槍來回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