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
一支部隊與一座城市、一條公路
我這大半生與山有撕扯不斷的特殊感情。當然我指的是青藏高原上的山了。
壓在昆侖山上無垠的死寂使我開車時按響的雙音喇叭也變得寂寞;殘留在祁連山彎彎山道上被積雪半遮半掩的車轍使我感悟到人生其實就是不懈地掙紮;怒放在岡底斯山岩縫裏的雪蓮在我“日行千裏,夜走八百”的車輪下也鼓蕩著大風;暴曬在喜馬拉雅山上登山隊員冰冷的骨骸讓我明白今生永遠不能用跋涉過的數萬裏風雪路來計算自己的人生裏程;當然,最令我難忘的、銘刻於心的還要數唐古拉山。
唐古拉山聳立在青藏高原的腹地,南北寬達160公裏。主脊唐古拉山巍峨高峻,山峰多呈錐形,主峰各拉丹冬海拔6621米,是長江的發源地。唐古拉山也是長江和怒江的分水嶺。要知道我與這座山的緣分、情感,還得把我過去常說的一句話翻騰出來:我在唐古拉山中走,我也成了山的一部分;唐古拉山被我踩在腳下,我仍然沒有它高。
我曾經上百次用自己那雙敦厚、結實的軍鞋底板磨蹭過這座山的山脊。我確信不疑地認為,我和我的戰友們的腳印是那裏十分動人的一處風景;自然,我更確信不疑地認為,這處風景僅僅是庸古拉山係列風景中很渺小的一幅。
我對唐古拉山情有獨鍾。我對它的崇敬、向往與口俱增。中國的名山譜中也許排不上它,即使在青藏高原上它也算不上最高的山,喜瑪拉雅山、昆侖山都比它高,知名度也比它大。但是,它在我心目中是一座世界級的名山——請原諒我的偏執,情人眼單出名山。
我總是把唐古拉山與我心目中的一支英雄部隊——青藏兵站部連在一起。我年輕的時候在這支部隊裏服役7年。這是一支運輸部隊,鋼人鐵馬成年累月奔馳在蜿蜒於世界屋脊上的四千裏青藏線上。每一個官兵都知道,在從西寧到拉薩的這條“天路”上,唐古拉山是最難逾越的一道天險,它海拔高,嚴重缺氧,路況險峻,每一個從它身上攀越的人都要受到難以抵擋的威脅——因山高缺氧而得高山反應,因道路窄險情大而發生種種車禍。因而,從青藏公路通車至今的數十年間,它無情地奪走了青藏兵站部近千名指戰員的生命。我也不會不看到問題的另一個方麵:正因為唐古拉山的殘酷無情,才顯示出了戰士的英雄本色。為此,我完全理解了我的同鄉戰友王根成少將在他任青藏兵站部部長時期,青海省人民政府為什麼要竭盡全力在唐古拉山之巔豎起一座漢白玉石的軍人雕像。這尊雕像已經屹立於山巔11年了,風吹、日曬、雪打,它總是那麼堅毅,莊嚴,顯得有骨有血有肉。那碑文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古樸、凝練——
建國四十周年之際,為頌揚世界屋脊拓線、建線將士偉業,省府借山石為體,成西部軍人雕像,立唐古拉山之巔,以資紀念。
公元一九五四年夏,亙古赤地開進戎裝子民,紅旗指處,石破天驚,戰歌響起,天塹通衢。壯哉,架金橋、飛長虹、舞油龍;美平,固邊陲、播文明、惠萬民。
三十五年風雪,四千裏路雲月。青藏線人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鬥之雄風,堪為後人師。望青各族民眾,立形象於心,以俊良導行,開拓青海,振興中華。
青海省人民政府
公元一九八九年九月
我每次經過唐古拉山時,都要在軍人雕像前照相留念。不遠處的雪峰作背景,很有幾分英姿、雄姿。我相冊中的“雕像留影”已經有厚厚的一摞了。我相信它也會變成一份珍貴的曆史。這是正在發生著的曆史。
每當我給別人講起唐古拉山的故事時,或是在我提筆寫下上麵這段文字時,我總會情不白禁地想到它懷抱中的一座城市:格爾不。
格爾木雖然依偎在唐古拉山的懷中,但是,格爾木卻不是唐古拉山的兒子,而是它的母親。母親依偎在兒子的懷裏,實在是一種罕見的現象。
唐古拉山地區是格爾木市管轄的一個鄉,它的麵積是4.95萬平方公裏。據我所知,它恐怕是中國最大的鄉了,但是人口稀少,總共不足千人。這個地區屬於青藏高原上的無人區。居住在這裏的絕大部分是遊牧的藏民。
我所崇敬的英雄部隊青藏兵站部的大本營就駐紮在格爾木,而這支終年在青藏線上奔馳的部隊遇到的最大的障礙就是唐古拉山。我的親愛的讀者,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要把唐古拉山和格爾木連在一起。
下麵我的話題該轉到格爾木了。
先把與唐古拉山、格爾木有關的一組數字公布如下。有人粗略地作過這樣的統計:一個在格爾木汽車團服役5年的汽車兵,開車要翻越唐古拉山60餘次。一個服役10年的兵要翻越唐古拉山100多次。在青藏兵站部,你要找當了20年兵、30年兵的老高原,很多很多。這些老青藏線人翻越唐古拉山的次數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記不清了。如果有人向你,在幾十年間吃了多少碗米飯,你一定張口結舌回答不出。這和你問老青藏線人翻了多少次唐古拉山他們難以回答是同一個道理。青藏兵站部的官兵們把上線執勤視為家常便飯。那天兵站部副政委李海乾要陪我上線,我聽說他今年已經在線上呆了三個多月了,此去又得呆二三個月,就有點過意不去,說:
“不好意思,又要讓你再跑一趟。”他回答:“我們兵站部的同誌出發上山,就像你們北京人去西單王府井逛街一樣,太平常了。”
就憑李海乾這句平平常常的話,我想讀者們也能明白我為什麼要把青藏兵站部這支英雄部隊與讓人望而生畏的唐古拉山連在一起。英勇與殘酷並存一體,往往更能顯出英雄本色。
格爾木這座城市有一個別的城市難以相比的特點,兵多,而且都是青藏兵站部的兵。兵多於民,在建市後的十多年時間裏這個狀況沒有改變。又因為汽車部隊居多,每天出車或收車的日子,滿城都是浩浩蕩蕩的軍車隊,就越發顯得兵味十足了。直到“文革”當中,特別是“文革”的後期,西部移民年年增多,格爾木兵多於民的情景才漸漸得以改變。當然,現在的格爾木早已發展成為有20萬人口的西部新興城市了,兵營的地盤隻占了城市的一個小角。
可以說我是眼看著格爾木成長起來的。它最初的簡陋,後來在“文革”中的荒蕪以及這些年來突飛猛進帶來的繁榮,我都是見證人。
青藏公路是1954年12月25日通車。1958年1月我入伍不久,就到了格爾木,在汽車團當駕駛員。五十年代末的格爾木隻是地圖上的三個字,現實生活中的格爾木完全是一個荒蕪的戈壁灘。
為了真切而生動地描繪出當時的荒涼景象,我特地采訪了比我早一年進格爾木的、當年的青藏辦事處(青藏兵站部前身)主任宋西候、政委李景展兩位老將軍,當時李景展還兼任第一任格爾木市委書記。現在兩位老將軍都八十開外的高齡了,住在於休所安度晚年。當我提到格爾木,特別說到我是剛從格爾木歸來時,他們的臉上飛揚著興奮的神采,好像年輕了許多。我感到那是一種內心青春的閃電照亮在了臉上。許多老兵都是這樣,一提起當年鏖戰的血與火的歲月,哪怕是負過傷、吃過敗仗,甚至幾乎將生命都丟在了落滿流彈的陣地上,他們都會渾身冒勁地給你講起那些難忘的戰鬥。時間就像一個沉重的石碾,它把所有的回憶都夯進你心靈深處,使其重新發芽、長苗,變得幸福,變得耐人咀嚼。兩位老將軍蠻有興致地給我繪聲繪色地講述了當年他們看到的格爾木:
“我們進格爾木前,人們稱格爾木為帳篷城,那時候不管是部隊還是地方單位,大家都清一色住帳篷。有四句順口溜當時流傳得婦幼皆知:‘地上不長草,天上無飛鳥,黃羊遍地躥,風吹石頭跑’。這些都說得不過分。等我們進了格爾木後,情況有了一些改觀。主要是出現了一排排土坯壘建的半地下半地上的房子,屋頂無瓦,都是荊條蓋頂,抹一層泥巴就行了。當時格爾木總也不下雨,所以泥巴抹的房頂根本不用擔心會漏雨。風確實很大,幾乎每天一到了傍晚就拚命地刮七八級甚至十級沙塵暴,刮得天昏地暗,連回家的路都辨不清。遇著刮這樣的風,汽車隻好停下來,等風停了再走。我們進格爾木很少看到樹,有時路邊偶爾有栽下幾棵小樹苗,由於風沙大,又無雨,都變成了幹柴禾棍了。隻有在望柳莊(即青藏公路管理局招待所——作者注)有幾棵不知是柳樹還是楊樹,可憐巴巴的半死不活的撐在那裏,據說那是慕生忠將軍下令栽的。總之,我們當時在格爾木看到最多的是汽車,一天到晚滿地跑的都是汽車,軍車居多。汽車兵們忙著裝貨、出車,給西藏運送東西。對啦,那時候格爾木不是現在這三個字,而是‘噶爾穆’,連地圖上、書上都印的是這三個字。後來寫成‘格爾木’不知是什麼原因,因為簡化字也沒有這麼簡化呀!格爾木是句蒙語,意思是什麼來著?(作者回答:許多河流交彙的地方。)對,是這個意思,可是當年哪有許多河流?就一條格爾木河還水淺得蓋不住腳麵。總之一句話,那時候格爾木遍地禿光光,一片荒涼……”
兩位老將軍整整給我談了兩個小時,我隻能將他們的談話要點寫在這裏。我相信讀者們已經不難感受到那個年代格爾木是個什麼樣子了。
走過了漫長的四十多年的曆程後,今天的格爾木以什麼樣的巨變後的新貌出現在人們麵前呢?我打個比方,如果是從西寧坐火車在戈壁灘上晃當了一夜半天的第一次到格爾術的陌生人,他一定會發出這樣的驚歎:“啊,做夢都不會想到,走了一路,沿途的荒涼使我一直在無味地打瞌睡,沒想到火車一停,睜開眼睛一看,突然冒出這麼一個繁華的小上海!”如果是一個老青藏線人在數上年後重返高原,他必然要感慨:“格爾木的昨天和今天相比,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
我當然是屬於後者了。
1990年以後,除了兩年因公務在身我沒有抽出時間去青藏高原外,其餘8年我年年都要重返高原。我是1965年從青藏兵站部政治部調到北京總後勤部機關的,從1965年到1990年這25年時間裏,我隻回過5次高原。對於格爾木的變化,哪怕是細微處的變化,我都點點滴滴記在心頭。如果把曆史比作一位老人,那麼格爾木從青藏公路通車後走來,趟過了多少歲月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