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
我上的那所小學叫做青塔院小學。名不見經傳,卻有幾項活動始終是在海澱區拔頭籌的。其中之一,便是由我校紅領巾合唱團參加的每年一度的“紅五月歌詠比賽”。
還沒上學的時候,便曉得兩個姐姐都是合唱團的主力。看到她們的演出,我心裏總是癢癢的。又佩服,又有些不服氣。總算盼到了九周歲,戴上了紅領巾,有資格考合唱團了。那一天,高年級的音樂教室裏摩肩接踵,擠滿了學生。合唱團負責老師在前麵彈琴,考生們一個個地上去唱。輪到我了,我忽然發現教室裏和窗外的人似乎陡然增加了一倍,人頭攢動,還夾雜著女孩子們的尖嗓門兒:“快看快看,是徐小冬的妹妹!……”我的臉通紅了。二姐是紅領巾合唱團的領唱,站在台上好神氣的——我自然不能給她丟臉。於是振作精神,唱了一支《我們的田野》。現在三十歲以上的人大都記得這首歌。不知為什麼,我始終覺得這歌有它特別動人之處:“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麵。……”第一段還沒唱完,李老師就微笑著向我點一下頭,同時打了個停止的手勢——真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被錄取了。我的心這才撲通撲通跳起來,背起書包撒丫子便往外跑,同時聽見背後李老師悅耳的聲音:“記住下星期三參加活動!”
就這樣,我正式加入了紅領巾合唱團,每周活動兩次。那是些多麼有趣的日子啊!每次都要學習新歌,什麼“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黃,哥哥當紅軍,弟弟上學堂”啦,什麼“一杆子紅旗半天價飄,受苦人一心把革命鬧”啦,什麼“參加勞動過星期,我在隊上放小驢兒”啦……俗話說,兒時所學終身難忘,的確是。現在,我還能把那時學的歌一字不落地唱下來。
轉眼到了四年級,姐姐她們那屆學生畢業了。我擔任了少先隊大隊學習委員,工作學習很忙。盡管如此,合唱團的活動卻是一次也沒落過。記得四年級第二學期的一天,李老師把我們年級和五年級的四個女同學叫到辦公室,笑眯眯地請我們每人唱一遍《唱支山歌給黨聽》——那時,正是舉國上下學雷鋒的高潮時期。我們不知老師用意何在,便都很認真地唱了,結果李老師把我和另一個叫李四雁的同學留了下來。她的神情變得嚴肅了:“畢業班的同學離校了,其中有我們合唱團的骨幹力量。他們走了,我們的合唱團不能垮。今年的紅五月歌詠比賽,我們要推出大型組歌《雷鋒之歌》。初步打算,請你們兩位同學擔任領唱’就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和四雁對視了一下,一下子感到又興奮又緊張。
自那以後,每天晚上李老師和劉老師都輪流帶我和四雁在音樂教室練聲。兩位老師都是音樂學院畢業,要求十分嚴格,特別是劉老師,簡直是一個音一個音地校正。那時,我才真正懂得唱歌竟然也很苦。
比賽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彩排的那一天,我們合唱團全體同學皁早就上了車。女同學內襯衫花裙子,男同學白襯衫藍褲子。一色的紅綢領巾像火苗兒似的在胸前飛舞。我站在第一排正中間,唱高音部。從我左邊開始全是低音部。劉老師擔任指揮。唱到雷鋒童年那一段的時候,我看到劉老師那“滿臉舊社會”的樣子,忍不住想笑。雖沒笑出聲來,但眼睛裏恐怕是笑盈盈的,因為我看到劉老師好像怒視了我一眼。
接著,八一學校上場了。女同學一律是白襯衫,金黃的綢裙,金黃的蝴蝶結,金花銀蕊一般光彩照人,更襯托出紅領巾的鮮明奪目,從氣勢上便壓倒了我們,把我捫都看傻了。
“人家八一學校是高幹子弟集中的住宿學校,有錢,咱們怎麼比得了?!”回來的路上,五年級一個男同學小聲嘟囔。
“這是沒出息的話!”劉老師狠狠瞪了那男孩一眼,“我們是唱歌比賽,又不是時裝表演!”
“不過,在服裝上整齊劃一,也是重要的印象分呀!”李老師沉思地說,“還有幾天呢,我們再想想辦法!”
“還有,個別同學唱歌一點兒不投入,不帶著感情怎麼唱好!”
我當然明白劉老師這是指的誰,立即把頭低下去,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當天晚上,我便借來《雷鋒的故事》,細細地讀了雷鋒苦難的童年,又把歌詞在心裏默唱了兩遍,總算找到了一點“感覺”。兩位老師又找到我反複盯嚀了-番,讓我千萬克服愛笑的毛病。
劉老師還提醒我,如果我臨場感情進不去,就想想自己的什麼傷心事。我輾轉反側了一夜,覺得自己的傷心事很多,可就是一件也想不起。
三天之後,正式比賽開始。頭一件糟糕的事:李四雁因病無法參加比賽!李老師的臉一下子漲得緋紅,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低音部沒有了,你隻領唱你的高音部,唱片裏也是這樣的,問題不大,不影響大局,關鍵是你千萬不要緊張,要沉得住氣!”天哪,我怎麼能不緊張?!可我感到她比我還緊張,拉著我的那隻手沁出了冷汗,又濕又涼。
快輪到我們了。兩位老師忽然變魔術似的拿出了兩捆一色的紅裙子,讓我們在後台趕緊穿上。這種石榴紅色非常好看,可拿在手裏才發現,原來這裙子竟是紅色皺紋紙做的!“同學們,這是咱們高年級全體老師在這兩天之內趕做的,穿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後麵要用別針別上,大家互相幫助一下。”劉老師說完把我拉過去,親手為我把這紙裙子用別針別好。
大家覺得十分新鮮有趣,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很快“穿上了”裙子。別說,這裙子遠看一點兒也看不出是紙做的,在燈光下,那紅色皺紋紙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效果,既鮮麗,又挺括,像一片半透明的紅雲彩。真不知是哪位聰明的老師想出的招兒。
比賽地點是在中關村禮堂。大約都是彩排那天得到的啟示,各合唱團這次特別注意衣著。遙遙望去,女生們五彩繽紛的花裙子,似乎構成了一個個花圃的圖案,而黑發上係著的蝴蝶結,就像花圃上飛舞的蜂蝶。最前麵的一排坐著評委,我們的李老師也是評委之一。
這次,八一學校、實驗二小等強隊都排在我們前麵。八一學校又換了一色的綠裙子,很像一排排生氣勃勃的小鬆樹。比彩排時顯得更活潑更有朝氣,也更具有一種整體的美。可惜,領唱的那個男孩子大概因為過度緊張沒有唱好,樂隊也出了點小毛病,看來奪魁是無望了。可誰知半路上又殺出一匹“黑馬”:中關村小學的一個獨唱,忽然大放異彩!
那是一個穿淺藍色裙子的小姑娘,個子不高,卻十分活潑可愛。上次彩排的時候,我們就看見她的老師正拉著手風琴幫她練聲:咪—嗎—咪—。她的音色醇美清越,選的歌也十分適合於她:“參加勞動過星期呀,我在隊上放小驢呀,小驢兒小驢兒馱著我,嘚個兒嘚個兒走得急……我把小驢兒趕一鞭兒呀兒喲,小驢兒生了我的氣呀兒喲,連踢帶蹦撅後蹄呀,摔了我個嘴啃泥兒!……”連唱帶舞,表演十分自如,天衣無縫。現在回想起來,她當算做中國早期的“流行歌星”了。當時大家著實被“震”了一下。看來我們不能有任何一點失誤。我們隻有唱好,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上台了。劉老師指揮,合唱團樂隊伴奏。老師給我們的最後一句提示是:高度集中。幕布徐徐拉開,台下一片掌聲——這掌聲當然是為我們那別具一格的紅裙子鼓的。掌聲給了我們鼓勵,我們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劉老師的指揮棒。“雷鋒的思想紅光閃閃,他永遠活在我們心間,他鼓勵我們要艱苦地勞動,他勉勵我們立下宏偉誌願……”我們的歌聲節奏鮮明,音色美,樂隊也特別爭氣。兩個聲部配合得特別協調,簡直是超水平的發揮。從第二主題開始,五年級一個女同學朗誦“水有源,樹有根,吃水不忘打井人……”之後,劉老師指揮棒一點,我開始領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隻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我的歌聲在大禮堂裏回蕩,奇怪的是我一點不覺得是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人在唱。大約是緊張過了頭,出現了幻覺。不過幻覺很快就被熱烈的掌聲打破了,我這才恢複了一點自信。唱到“奪過鞭子,揍敵人”時,我已經完全投入了。啊,那真是我永遠難忘的一天,當我們最後唱到“讓大江南北,讓五嶺三山都開放雷鋒式的花朵”時,全場沸騰了!無數的紅領巾在掌聲中飄動,我們的四部輪唱鏗鏘壯美如潮起潮落,台上台下交融成一片壯觀的景象——比賽結果,我們獲得了海澱區第一名!大家歡騰雀躍,李老師流著眼淚緊緊擁抱了我,劉老師也是熱淚盈眶。
就這樣,海澱區第一名的桂冠在我們手中保持下來。直到1966年,我們正當小學畢業之際,“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突然發表,緊接著,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開始。我們這些小學畢業生被告知“停課鬧革命”,不久,學校的一切工作都停滯,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也就這樣解散了。
近三十年過去了。
時間把曆史變成了童話。
可是,每當想到童年,想到我們的紅領巾時代,就會記起那一段愉快而有意義的生活,記起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
}h2}我的兵團生涯
從來沒人把我劃入知青作家的行列。有時候談起來,對方便無一例外地懷疑著:你也去過兵團?我說豈止去過,我是真正的最低層,幹最苦的差事。對方依然滿臉疑惑。
後來我才知道,這疑惑並不因為我顯得多麼年輕,而是我身上缺乏某種痕跡,某種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知青痕跡。這種缺乏大概是因了我當時的不投入。或者說,是與生活本身的一種距離感,這距離感來自我的性格——我似乎從小就是個很自閉的孩子。
所以當我看到大腕兒作家們所描寫的兵團生活,總有些茫然:難道這就是我曾經曆的一切?又有幾分羨慕:原來那時還有那麼美好的愛情,為什麼獨我得不到上帝的寵愛呢?
幾十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我該算做上帝的寵兒還是棄兒。我隻是向前走著。我努力去享受生命而不去思索終極意義。
}h3}第一次出遠門:行程三千六百裏
去黑龍江的時候,正當十六歲的“花季”。
在照片中我看到自己當年的尊容:鬆鬆垮挎的一身藍製服,短辮子,白邊“懶漢鞋”,當然,胸前還有一枚毛主席像章。瘦弱,蒼白。沒有任何“花季”的意象。連“花骨朵兒”也算不上。
早就想遠離家庭,自認為是上山下鄉成全了我,所以剛剛宣布了去兵團的名單,我便匆匆去銷了戶口,回來後才告訴家裏人。別人猶可,父親聽後陡然色變。後來聽母親說,他長籲短歎了一夜,徹夜未眠。我聽罷並沒什麼反應,隻是悄悄告誡自己,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要動搖。那時我常常看《前夜》、《牛虻》、《怎麼辦》一類的書,對十二月革命黨一類的人充滿崇敬,最討厭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惜的是,我骨子裏實際上是個兒女情長的人。
那時家裏很清貧。父親雖是教授,無奈養活一大家子人,大學畢業的母親早早便退了職,變成一個愛嘮叨的家庭婦女。從小,我隻穿姐姐穿剩的衣裳。這回出遠門兒,母親親自陪我去買衣物,我已經很滿足了。收拾行裝的時候,心裏想著一種未知的新生活,暗暗地激動著。
離京那天的場麵很壯觀,值得載入史冊。北京站紅旗飄揚,大紅語錄牌上儼然寫著: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車站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當高音喇叭裏傳出“知識青年同誌們,你們就要離開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希望你們在屯墾戍邊的戰鬥中,為人民立新功!……”的時候,車上車下哭成一片,頗有生離死別之感。
因為有戴紅箍的工作人員阻攔,家長們被擋在列車的白線之外。這更加重了悲壯感,真是哭聲直上雲霄。奇怪的是我始終流不出眼淚。大概當時隻有我和一個綽號“老齊頭”的女孩沒哭。父母遠遠地向我招著手。痛哭失聲的母親大聲嚷著:“快看看你的鋼筆是不是忘帶了?!”這時火車已經鳴笛,我忽然發現人叢中有賣冰棍兒的,於是示意父親幫我買根冰棍兒,父親買了整整一盒,請戴紅箍的人轉交。火車開動了,我捧著那盒冰棍兒,清清楚楚地看到父親的淚,這才感到心的痛楚。過了天津,大家已經擺脫悲痛開始玩“敲三家兒”,我卻忽然意識到這一去就是三千六百裏之外,想回家可不那麼容易了。想到這個,心裏湧出一股極大的悲傷,眼淚差點落下來,心情沉悶,後來吃盒飯的時候又受了涼,到了傍晚便開始嘔吐,兩天一夜的火車我吐了一天一夜,眼前不斷出現父親含淚揮手的一幕,火車則以震耳欲聾的單調聲響向北疾馳,漸漸地,刺骨的嚴寒籠罩了我的整個身心。
}h3}第一戰役:水裏撈麥子
當車輪終於停止轉動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看見進來兩個農民打扮的人,一式的黑棉襖褲,腰裏別著煙袋鍋兒,都是彎曲的羅圈腿,一個個子高些的自我介紹說:“我是咱一營二連的指導員,叫張國泰。”又指指旁邊的瘦小個子:“他叫陳方,是副連長。”頓時整個車廂鴉雀無聲地呆住。——臨來時軍代表曾介紹這裏的連級幹部是現役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