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夜晚發生的事
1997年5月29日的夜晚,我是在西藏日喀則的一家醫院裏度過的。
我在這家醫院采訪,提出想和護士一起值夜班,院方一口答應了。於是這天夜裏,我就在外科病房守著。雖然已是5月底,但在西藏,在西藏的夜裏,天氣依然很冷。我抱著一杯熱茶,守著爐子,和護士小殷聊天。
小殷是個北方姑娘,個子高高的,臉龐紅撲撲的,健康開朗,也善談。我問她在外科當護士是不是比其他科更累呢?她說那倒不一定,但比其他科的緊急情況多。比如5月12號那天,是護士節,我剛參加完醫院的歌詠比賽,還來不及看分呢,就來了個急重病人,我隻好跑步到科裏,跑得比唱歌還要喘。她說得時候笑眯眯的,像在說一件好玩兒的事。什麼病?我問。車禍。她說,當時情況可糟了,瞳孔一大一小,昏迷不醒。現在呢?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但還是嗜睡,腿腫得發黑,我用熱水給他暖也暖不過來。我們給他上了特護。主要是車禍之後沒及時送來,又凍了一下。如果不是一個道班工人發現,可能就沒命了。肇事司機逃逸了。
我想,這個年輕姑娘不知見過多少生死了。
我又問,你們什麼時候最忙?小殷說,每年年底。為什麼?小殷笑道,新兵進藏啊,總有一大批患高原反應的。把所有病房都住得滿滿的。怪不得她笑,她一定認為我這個老兵應該想到這一點。
我們聊了一會兒,小殷看看表,說馬上要到休息時間了,她得去查房。我便和和她一起去。外科總共有10來間病房,大部分房間已熄燈休息了。走到其中一個黑了燈的病房時,小殷推開門打亮燈說,喏,就是靠窗戶那個,車禍。我看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床頭櫃上幹幹淨淨,隻有一個大概是用來喝水的玻璃瓶。我說,沒人來看他嗎?小殷說,他一直不說話,我們也沒辦法通知他家人。小殷走過去,給他掖了掖被子。他就像荒原上的一根草,我忽然想,小殷她們,就是照在他身上唯一的陽光了。
我們關上燈退出來,走到一間亮著燈的病房,見幾個兵在玩兒撲克。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兵將兩隻胳膊架空,抬得很高。小殷像幼兒園老師吆喝孩子那樣大聲說,睡了睡了,再不睡就給我搓棉球去!幾個兵並不害怕,嬉笑著說好啊好啊,隻要你肯。小殷說,快關燈了!每天都不自覺。幾個兵就把撲克收了。動作倒是快,幾下就上了床。小殷發現還少一個,就問,17床呢?幾個兵說,不知道,可能看電視去了。小殷生氣地說,看我怎麼收拾他。
我和小殷走出來,問,那個兵為什麼把兩隻胳膊抬那麼高?小殷說,他剛作了腋下切除術,他有狐臭。我不解地說,狐臭也要來作手術嗎?小殷幽默地說,當然了,因為他已經臭到影響團結了。
我們回到護士辦公室。窗戶上竟然有個蒼蠅,到底是夏季了。小殷拿起一張舊報紙向它靠近。我說,你進來這麼多年了,有什麼最難忘的事嗎?那隻蒼蠅往上移了移,小殷夠不著了,隻好脫了鞋踩上凳子。踩在凳子上的小殷說,它也缺氧。飛不動。小殷“啪”地一下,把蒼蠅給拍死了,給我的感覺拍的不是蒼蠅。小殷又說,最難忘的事?一下還說不上來。
我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很笨,但它是個可以講故事的問題。小殷從凳子上下來,把報紙扔進字紙簍,然後很仔細地洗手,好象剛才她是用手抓的蒼蠅。
有一年冬天,小殷開始講故事了,我知道會這樣。怎麼可能沒故事呢?小殷說,其實還不是冬天,剛10月底。下了一場大雪,特別大,可以算是雪災了。我們醫院送來5個被凍傷的軍人。那時候我還在手術室,並且懷著孩子。5個傷員裏,有4個軍官,1個士兵。他們是在探家回來的路上,遭遇這場大雪的。上路時一點下雪的跡象都沒有,走到一半就突然下起來了。他們坐的車先是迷了路,然後又陷住了。他們就下來步行,路是走對了的,但還是全部凍傷了。我問,不走不行嗎,不能就在車裏等嗎?小殷說不行,那樣說不定會凍死。我又問,傷得厲害嗎?
小殷終於洗完了手,一邊擦一邊點頭道,厲害。5個人送來後,分別被截了肢,有的是腳指頭,有的是腳後跟,最厲害的一個截了小腿。不截不行嗎?我再問。不行,小殷說,那樣會一直壞死上去,影響到健康肢體。
我不再問了,心裏有些難過。
小殷給我的茶杯加了水,說,知道不,那個截了小腿的,是我的朋友,一個軍醫。一個軍醫?我心裏一動,他叫什麼?小殷說了一個名字,是我所陌生的。
小殷說,當年我們一起到內地醫院進修過。他進修醫生,我進修高護。他人特別好,當時如果沒有他,那幾個人可能會傷得更厲害。
我看看小殷,覺得她很平靜。這中間應該有故事的。我想,如果他們是戀人呢?那會怎麼樣?那可能就會有個有些悲壯的愛情故事。不過我又想,這樣的愛情故事除了我這種所謂的作家,誰會喜歡呢?
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想問她,她和他之間,有故事嗎?
小殷沒察覺我的心思,繼續說,他們後來恢複得都不錯,很快就出院了。我那個朋友結婚後,還帶著他妻子孩子上醫院來看過我們呢。住了三個月的院,和我們醫院所有的人都有感情了。那個兵後來也結婚了,他是寫信告訴我們的。
我正想不好怎麼開口,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小殷職業性地跳起來衝出門外,很快就沒了人影。我也跟了出去,看見醫護人員簇擁著一輛擔架進了急救室。過了一會兒小殷跑回來對我說,要輸血,我得去叫護士長。我知道護士長住在醫院外麵,就說,我和你一起去。小殷說,好。我們倆拿上電筒就往外跑。
天很黑。西藏的夜晚通常都有大月亮的,但偏偏這天晚上沒有。我和小殷互相拉扯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醫院。路上小殷告訴我,送來的是個小戰士,施工時開挖土機,挖土機翻了。小戰士本來可以跳下來的,但他想保機器沒有跳,結果被壓在了機器下麵。傷重嗎?我問小殷。小殷說,肯定重。6點受得傷,一直昏迷到現在。6點就受了傷,那為什麼現在才送來?太遠了,一百多公裏的路,路況差,天黑還不能開快。他們部隊在哪兒?我問。小殷顧不上回答我,因為護士長家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