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謎(1 / 3)

青春之謎

周末的晚上,應朋友之邀去看京劇《楊門女將》,中國京劇院蒞臨成都演出。我這個人很少做隨意性的事,那麼一個不懂京劇的人架起勢去看京劇,肯定是有原因的,其一,附庸風雅,想想那是國粹,自己一個文化人應當對之有興趣才是;其二,懷想逝去的青春。

其一就不用說了,大家一看就明白。文人難免做附庸風雅的事。其二就有點兒曖昧了。有曖昧就有文章哦。我坦白。

我當兵時,在軍區通信總站四營一連,我們連住在某野戰軍大院裏。於是就有了雙重領導,通信總站管我們,軍裏也管我們。我們連有一小半兒是女兵,想來他們也是願意管的。管的一個具體標誌,就是要我們參加軍裏的集體活動,比如看電影。

那個時候能有多少電影啊,我說的是七十年代末,《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加上個《英雄兒女》,最新鮮的也就是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幾個英雄翻來覆去地在我們的眼前晃,晃得我們無比渺小。當然,那個時候生活枯燥,沒有電視,鮮有書報,有電影看總比沒電影看好。所以一通知看電影,值班的就歎氣,不值班的就歡呼雀躍。

但唯有一部電影是例外,那就是《楊門女將》。

第一次看時,多少有些新鮮,看了後,回來還學著寇準說了幾句“掛得掛不得”;第二次看時,就有些不耐煩了;第三次看時,覺得好難熬;第四次看時,知道了什麼叫痛苦;第五次就憤怒了,大家一起叫:怎麼又是《楊門女將》啊?!你想想我們當時也就十七八歲,哪裏會喜歡那樣慢慢吞吞的咿咿呀呀的戲文?

在我當兵的兩年半時間裏,我一共看了五次《楊門女將》,其中因為值班還逃脫兩次。由此可見該軍是多麼喜歡放映《楊門女將》!因為我們是話務兵,消息靈通,很快就搞明白了軍裏為什麼總喜歡放這部片子,原因很簡單:軍長喜歡,不,是酷愛。

軍長喜歡,我們就沒了脾氣,我們和軍長隔著千山萬水,有脾氣也沒轍。隻盼著放這部片子時,自己正好值班。因為不值班的一律不得缺席。全連集合,拿著小凳子,排著整齊的隊伍,在連長的帶領下,唱著《大刀進行曲》前往操場——我們連長隻會唱《大刀進行曲》,而且隻會前麵三個字:大刀向,預備唱!

其實我對這個軍長的印象頗佳。有一年軍區來了個大首長,接見軍直屬單位,就把我們捎上了。大首長的文化水平有限,給我們作指示時囉裏囉唆,絮絮叨叨,不知所雲。當時軍長就站在旁邊,大首長一講完他就講,幹脆利落地說,剛才首長作了三點指示,第一……第二……第三……我一聽,佩服得不行,因為他說的三點,的確包含在大首長的絮叨裏,他隻是把它們扼要地提溜出來了。雖然軍長個子不高,可我一下子覺得他很了不起。

1979年春,該軍上雲南前線去打仗,由軍長親率。我們守著空空的營院等他們回來。那個期間,我還親自轉接過從前線打來的報告噩耗的電話。當時線路不清晰,我在中間幫助傳話。當我告訴後方這邊,某某犧牲了,請他馬上去烈士家看望他母親時,這邊的電話“吧”地一下掉在了地上,讓我間接地體驗到了戰爭的滋味。

後來他們得勝回營,東方歌舞團前來慰問演出,場麵熱烈。我們也應邀去觀看。有個叫遠征的女演員,給大家唱陝北民歌,一首又一首,怎麼也下不來。無論她怎麼鞠躬謝幕,大家都使勁兒鼓掌不停,啪啪啪地猛拍。也許是穿過槍林彈雨之後,對甜美的歌聲格外迷戀。我記得遠征大概唱了十幾首,有些唱不動了(那個時候又不興假唱),大家仍不放過她,我都有些替她擔心了。這個時候,我看見前排觀眾席上,站起來一個矮墩墩的人。他轉過身,麵向大家。我看清了,正是軍長,盡管他的臉色已變得黢黑。他抬起他那兩個粗短的胳膊,張開大巴掌,輕輕向下按了按。頓時,滿場的掌聲倏地消逝,安靜得讓人感動。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一幕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裏。

你說這樣的軍長,他喜歡看《楊門女將》,我們能有多大意見呢?何況他隻是喜歡個《楊門女將》,他要是喜歡緊急集合,我們不更慘?更何況在反複觀看《楊門女將》之後,我們全連戰士的文化水平都有所提升,至少都認識了一個生僻字:“佘”,佘太君的佘。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那句話怎麼說的?二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在我離開那個大院二十八年後,我認識了該軍長的兒子——一個大校軍官。當我知道他就是那個軍長的兒子時,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是哪兒的人啊?他為什麼那麼喜歡看《楊門女將》啊?

讓我意外的是,他並不知道他爸爸有此愛好。他們家的孩子從小就很少跟父親在一起。當然,他告訴我他父親是山西人,這多少讓我釋然。於是我給他講了我記憶中的他的父親,好的不好的都講了。在我這樣跟他講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有些事情,就這樣永遠無法破解了。他到底是因為喜歡京戲而喜歡《楊門女將》,還是因為喜歡楊門女將的故事而喜歡《楊門女將》,還是因為喜歡那些演員而喜歡《楊門女將》?不得而知。

無論因為什麼,對我來說,都不再有怨氣了,它隻成為一個插曲,留在我青春的記憶裏。

可是,這個周末的晚上,當我在隔了幾十年之後再看《楊門女將》時,卻迷惑不已,我怎麼對這出戲那麼陌生啊,除了記得佘太君掛帥之外,其餘全忘了,忘得之幹淨,不要說不像一個看過五遍《楊門女將》的人,就連看過一遍的都不像。

我隻記得那是部黑白片。

如同我的青春。

於是,在演員們賣力地念唱做打時,我不斷地在反省自己,那個時候,我說的是我當新兵的時候,每次看《楊門女將》,我的心都在哪兒?我不可能打瞌睡,不可能私下聊天,更不可能玩兒手機。那麼,眼睛盯著銀幕,我的心在哪兒?我確定我的心不在銀幕上,不然不會在看了五遍之後還記不住裏麵的情節,我一定是在胡思亂想。想些什麼,已無從知曉。

雖然我還健在,但這件事,也已經成為無法求證的秘密了。就好像你忘記了存單上的密碼,你去掛失,銀行給你解密,但你忘記的那個數字到底是什麼,永遠都無法知道了。

嗬嗬,我的懵懂的糊塗的無法再來的青春啊。

謹以此文懷想之。

2006年10月

從往事門前走過

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去重慶采訪。采訪完成時,接待我的小韓再次問我想不想去哪兒玩兒一下。他問得很誠懇。他已經是第二次這樣問我了。頭一次問我時,我想也沒想就說哪兒也不去。除了太熱之外,就是我對重慶太熟悉了,熟悉到了解它的一切缺點而忽略優點,如同對丈夫。可小韓再次問我時,我猶豫了。看得出他不是敷衍我,很真誠。然後他主動提出建議說,去北溫泉怎麼樣?可以讓你的小孩兒遊泳。我說是不是太遠了?他說不遠,汽車1個多小時就到了。我說,那就給你們添麻煩了。

其實在我嘴上說路遠的時候,心裏已經有些想去了。語氣裏是半推半就的味道。一到重慶時我就想過,此行除了北溫泉,其他什麼地方我都不去。當然,我想去北溫泉,並不是像楊貴妃那樣喜歡溫泉浴。雖然我們同是女人,我哪有條件養成這等喜好?乃是因為二十年前,我們一家因父親的命運遷徙到了北溫泉所在地北碚.我在那裏讀完了初中和高中。

這二十年來,我從未專程回北碚去看過,雖然它與我現在居住的城市隻有幾百公裏的距離。我也不知道我在回避什麼。甚至有兩次從它邊上路過,我也沒有下車去看一看。北碚在我的記憶裏,似乎越來越遙遠了。

汽車在公路上奔馳,很快就駛上了那條我熱悉的路,準確地說是我熟悉的風景之中。路已經是新路了,修寬了不少,也平坦了許多。怪不得小韓說隻需要一個多小時,原來的路程需要多一倍的時間。我一直盯著窗外,如同那些葉落歸根的老華僑一般。同行的兒子有些暈車.坐在我的身邊一言不發。從重慶到北碚,所經之處全是丘陵地帶,坡坡坎坎上種著稀疏的莊稼。這裏的土地少而貧瘠,農民的日子不大好過。但不知為何,包圍在這些坡坡嶺嶺之中的北碚,卻一點兒沒顯出窮困相。二十年前就是個很像樣的小城,現在一定更繁華了。汽車到了北碚,街上的景色果然是熱鬧而又豔麗,乍一看和重慶已沒什麼區別,唯有那個汽車站依舊。因為我一眼就把它認出來了。舊的水泥大門,舊的候車木椅。讀中學時,我做為班幹部,曾帶著同學去那裏做好人好事,打掃衛生、扶老人上下車什麼的。

我並沒有對小韓說起過我曾經在這裏生活過五年,所以此時此地也不好意思叫他們把車停下來多看兩眼。於是這些新的和舊的景色都從我眼前一晃而過。

車過我們家曾住過的那個地方時,我心裏居然有些激動。我伸長了脖子往外看。可惜我們家住的那棟房子不在路邊,而路邊已被花花綠綠的廣告牌遮住了,連我每天放學都要走的那排長長的台階都沒看清楚,車子就一晃而過。

心裏的味道一下長起來。

小韓坐在司機旁邊,不時地給司機點煙。他們誰也沒注意到我的心情。他們已習慣帶著客人去這種風景點遊玩兒,習慣在熟悉的景色中趕路。他們是為了完成任務而來。兒子因為暈車,除了沉默隻反複說一句話:媽媽還有多遠?他也在趕路。隻有我在漫遊,或曰夢遊。一種陌生的滋味兒悄然地蔓延開來。

這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呢?你說不好受吧,又似乎還有那麼一點愜意;你說好受吧,它又令人非常感傷。我想了半天,想出一個詞:懷舊。

盡管我沒有看清楚那排階梯,我卻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背著個花布書包在階梯上低頭走著,她總是喜歡低著頭走;還看到轉過彎之後,那棟樓的四樓上,有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在焦急地張望。女人的丈夫,少女的父親,在距北碚200公裏的地方修鐵路,每月回來一次。女人的大女兒,少女的姐姐,則在更為遙遠的北方農村插隊,所以女人和少女相依為命。

女人把少女盼回家之後,她們就吃晚飯。晚飯非常簡單,一個菜,最多兩個菜,放在一張方木凳上,兩隻小凳擺在兩邊,就成了飯桌。她們總是吃得沉默寡言,如同她們那沒有多少色彩的日子。

女人總是皺著眉頭,用手拄著她花白的頭,陷在一張破藤椅裏發呆。美好的往事讓她心酸,悲慘的往事讓她心痛。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這樣一個境地的。她曾是那樣一個令人羨慕的才華橫溢的女記者……但少女畢竟是孩子,她無法明白母親那一代人所遭受的風暴,無法理解母親心裏的辛酸苦悶。麵對母親那愁苦的模樣,她隻能認為母親的不快是自己造成的。於是她變得十分自卑,低著頭走路,寡言少語,盡管學習很好,卻從來不敢有一絲驕傲的模樣。

她學會了生活在內心世界裏。

歲月一晃而過。少女高中畢業了。因為待業,母親領著她回故鄉去了。離開的時候,她竟然沒有依依不舍的情感,很容易就走掉了。是因為這裏留下了太多的灰色的記憶,還是因為待業的苦悶使她渴望到一個新的天地去看看?至今也很難說清楚。

總之,她一走就是20年……

一個綠陰掩映的大門……汽車忽然駛過一個綠陰掩映的大門,我差點兒忽略了它。

那是煤礦工人療養院。沒有任何修飾的大門絲毫未變,連門上的幾個字也依舊,隻是水泥門柱更加斑駁陸離。不知那門裏的景色變了沒有,斯人是否依舊?

上初三時,我們班上轉來一個女生,姓李,說著一口好聽的北京話。我到北碚五年,一直固執地講著帶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她的到來,使我感到自己有了同類,就和她十分親近。

她大概也如此吧?一個星期天,她邀請我去她家玩兒。她的家,就在這個療養院裏。她說她母親剛調到這兒來工作。我就去了。我沒有見到她父親。她媽媽,一個療養院的女醫生,非常客氣地接待了我。我感覺她是把我當作成人來接待的。除了招待我吃糖果外,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帶我們去賞花。

當時是冬天,院子裏有許多茶花正在開放。她走在前麵,我們兩個少女跟在後麵。她告訴我們茶花的種類和特點,告訴我們院子裏其他的花將在什麼季節開放,都是些什麼顏色和香氣……以我當時的年齡,是不懂得欣賞這些的。但我為受到如此鄭重的接待而認真地聆聽著。我不願輕慢了她對我的那份尊重。

但我心裏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現在,在20年後,當我從往事門前走過時,我卻忽然明白了。因為我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她20年前的寂寞。

是的,她一定是寂寞的,因為寂寞,才把我這個不諳人事的女孩子當成客人,當成來看望她的朋友。她從北京城來到這樣一個小地方,獨自和女兒相依為命,這中間,一定有著與我母親相似的人生磨難。突然落入這樣一個環境——依山傍水,遠離都市,周圍是陌生的麵孔,她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她一定有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她是個知識女性,一定也和許多知識女性一樣多愁善感。當她見到我時,就把我當成了她的同類,即使明知道不是,也想從中找些許安慰。當她走在花叢中向我們講述那些花時,她並不在乎我們聽不聽,她需要的隻是這種生活方式,她在講給自己聽。

可惜這一切,我卻是在20年後的今天才明白到。而此時明白到,已完全不可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了。我甚至忘了那女生的名字,隻隱約記得姓李。因為隻同學了半年,她就又轉學了。她的家離我們學校實在是太遠了。

也許對我來說,不需要弄清真相。就好像那女生的母親不需要我真的能和她交流一樣。很多時候,我們都隻在乎形式。

可是我是多麼希望知道那個女人後來的情況呀。她重新回到北京了嗎?如果沒回去,她適應那個偏僻的環境了嗎?她重新找到感情的歸宿了嗎?我想如果我們此刻相見,我一定不會再一言不發地跟在她的身後了,我會和她聊得非常投機,我會告訴她我明白她的心情……

不不,又錯了,我忘了一個最簡單的規律……如果此時相見,她已不再是中年女人。該淡漠的已經淡漠,該忘卻的已經忘卻,該消解的已經消解,那不能淡漠、不能忘卻、不能消解的,也已經沉澱為一顆顆心的結石,無法倒出。或許她會靜靜地坐在一邊,聽我和她的女兒訴說我們自己的心境。

歲月已將往事定格在那一刻,定格在茶花叢中。

不要去追尋。

車速忽然慢下來。我抬頭,看見了北溫泉的大門。終於到了!但我並不驚喜,也沒有輕鬆和勝利的感覺。怎麼回事?

我原來一見到它,總是有這兩種感覺的。

小韓對我那急於想下車的兒子說,到了,到了,進門就是。但兒子臉色蒼白,已很難堅持。他央求我陪他先下車。我望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腦子似乎出了問題,但還是機械地領著他下了車。下車後他就吐了,我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中來:我帶著兒子來北溫泉,他暈車了。我不是和我的同學們沿著江邊走來的,不是來搞班隊活動的。我已越過了20年的歲月。

牽著兒子我們步行進了公園。它居然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也許是因為20年前它就很像樣了,所以人們不認為還要對它花什麼、錢費什麼工夫。我為兒子買了一罐冰鎮飲料,安慰他的暈車,然後就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是與我無關的。小韓趕上來,問我準備怎麼個玩兒法,我半天回答不上來。他就介紹說,這裏有鍾乳洞,有溫泉遊泳池……他不知道我曾無數次地來過這兒,熟悉他所介紹的一切。我說,去遊泳吧。我想我總不可能再蹲到河溝裏去翻開石頭逮小螃蟹,總不能再跑到江邊去比賽扔石子,總不能再鑽進鍾乳洞裏去捉迷藏……唯一適合我現在做的,就是遊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