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將軍(1 / 3)

小鎮上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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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這個偏遠的小鎮上,任何一點極細微的變化,都會引起人們莫大的關注。

“喂,哪位曉得啵,癩痢山腳下,喏,就是看守所右麵,又在做屋。這是哪個單位的基建呢?莫非又擴大看守所麼?”

離小鎮中心約二裏許的癩痢山,實際上是座長滿了亂石頭的大土堆。

“看你們,真憨。”隨著一聲訕笑,出現了剃頭佬那禿了頂,但剩餘的頭發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腦袋。

他是本鎮的驕傲。是那種土話叫作“百曉”的角色。所謂“百曉”,即“天知一半,地下全知”的意思。那些從中學畢業回來的人,則用新聞界的語言稱之為“消息靈通人士”。他在理發店裏,把握著全鎮的脈搏,以及它同外部世界聯係的最新動向。從上街頭到下街頭,經常傳著“剃頭佬說……”之類的最新要聞。當然,他決不滿足於用一種刻板的方式,來處理分量差異極大的各種消息。碰到令人聳聽的超級新聞,理發店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新聞中心就未免太狹窄了,他就會象現在這樣,跨出門坎,來到十字街口這些五花八門的攤子中間。

“你們都不知道吧,那是給一位將軍做的屋。他就要到這裏來,跟我們作伴了。”

“什麼?將軍?將軍要住到我們中間來?”這個消息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我們這樣的小鄉鎮居然會降下這樣大的喜訊,這對我們是多麼大的榮幸啊。在我們看來,不論一位將軍還是一位國家元首,他所給予人們的神秘感,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的。街中心好象起了一陣旋風,很多人都象樹葉一樣,被卷到這個了不起的剃頭佬身邊。

“可是你們不消高興得過頭了。事實上,沒有什麼值得歡喜的事情。”剃頭佬清了清喉嚨,給喜形於色的人們,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但是,這反而更加刺激了他們的好奇心理。人們一下伸長脖子,“為什麼?”

“為什麼?哼!說給你們聽,可別亂傳,這事是由內部掌握的。他早就給拉下了馬,受審查。現在,是來這裏充軍的!”

“充軍?為什麼充軍?”

“他是叛徒。”

“啊!”人們愕然得張口結舌。這對於剛剛浮動起來的虛榮心,不啻是一聲晴天霹靂,大家覺得失望,有點泄氣了。

“不過,他是掛了個休養的名兒來的。將軍,倒還跟先前一樣是將軍,沒有變。”剃頭佬真不愧是天生的宣傳家。誰見了這種峰回路轉、波瀾起伏的宣傳手法,不驚歎佩服呢!差一點就要渙散的注意力,馬上又被高度集中起來。而他也更加壓低了聲音:

“告訴你們,在處理他的時候,讓他留一個籍。哦,不說你們不知道,象他這種人,都比我們多兩個籍,我們隻有個家鄉籍,他還有一個黨籍,一個軍籍。那麼,各位說說看,除家鄉籍外,他該留哪個籍呢?”剃頭佬突然把話打住,出其不意地提了個問題。屏聲靜氣的人們一下子麵麵相覷起來。

“我看,應該保留黨籍。在黨光榮。”小鎮搬運隊那個莽後生把板車丟在一邊,擠進人堆裏打破了沉默。很多人跟著一迭聲附和他。

剃頭佬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依我說,”這是老裁縫小心翼翼的聲音,“還是留軍籍合適,總要糊嘴呀。要是沒有軍籍,憑什麼拿錢呢?沒有錢怎麼糊嘴呢?他未見得有什麼手藝,難道還做得動田麼?”

“哎,這就算得有點經濟頭腦了。”剃頭佬一巴掌拍到老裁縫的肩上,一團白沫從他鬆黃的牙縫裏,飛落到老裁縫紅紅的鼻頭上。老裁縫受寵若驚,臉漲得通紅。

“上麵正是這個意思,留個軍籍,讓他養老了事。”剃頭佬說到這裏,拿眼睛瞄了瞄那個後生,接下去說:“嘿,你們曉得啵,軍級幹部,一個月二百多塊哩。”

這又引起了一陣噴噴聲。剃頭佬忽然由此想起自己一上午的生意還沒有開張,拔腳就走。

有人拽住他的衣角:“哎,你知道他何時來麼?”

“哎,你們真憨。”剃頭佬有點不耐煩,“不會看那屋子麼,屋子何時做好,他不就何時來了麼!”

於是,人們戀戀不舍地散開去。嗡嗡地,營營地,把對這位背時的將軍的種種猜測、種種預見、種種嗟歎,帶到每個角落。

這個新聞是這樣驚人,以致吸引住了我們全部的聽覺和視覺。現在,趁著人們散去的時候,我們來瀏覽一下這個可愛的小鎮吧。

鎮子上有兩條呈十字狀交叉的大街。這兩條街寬得足以馳過一輛吉普車,加起來足有六百公尺長。零零落落地嵌著青石板的路麵(青石板據傳是明代官道的遺跡),以及從兩邊的門頭上伸出來的、油漆斑剝的小吊樓,都在向人們炫耀著自己的長壽。

一條小河環繞著這美麗的鄉鎮。它所以叫作河,是因為它具備河的一般特點:有從地麵凹下去的河床,還有水。這些在河床中間彎彎曲曲地流淌的河水,足以浸過你的腳背。這條河,給小鎮的人們帶來了無窮的好處。比如,把垃圾倒在這裏,那是再方便不過的了。美中不足的是,如果每年春末夏初的山洪,沒有咆哮著把這些垃圾衝幹淨的話,那麼,一到幹燥的刮風天氣,垃圾就飛揚起來,同從路麵上卷起來的塵土一起,在小鎮的天空上快活地旋舞著,然後紛紛揚揚地又落回到各家各戶的門前、院內。

老天作證,我決不是一個吹牛好手。當我似乎有點言過其詞地描述著我的家鄉的時候,讀者們千萬不要以為我使用了文學的誇張。對於那個即將來到的倒運的將軍,有這樣一個豪華的舞台,恐怕已經是他的幸運了。

啊,真太出人意外了。

人們第一眼看見將軍的時候,都吃驚得呆若木雞。不約而同地在心裏叫起來:“真怪,他這個樣子,怎麼配作一個將軍呢?”

將軍是什麼樣子?我們雖然沒見過,可誰也騙不了我們。將軍應該是那種有著可敬的白發、威嚴的劍眉、魁梧的身軀、腹部腆起……總之,是威風凜凜的樣子。而他,這樣矮小幹癟,一臉打折的老皮,身子佝僂著,還跛著一條腿!

也許是不願向不爭氣的命運低頭吧,他似乎為了彌補這種種儀表上的不足而很注意打扮自己。當然,如果我們不用這種刻薄的語言,從善意的角度上去認識這一點的話,那也可以說,這是使他牢固地保持著軍人風度的唯一的方式:他出現在街頭的時候,一身軍服從來都是筆挺的,幾乎沒有皺折;帽徽、領章鮮豔奪目;不管天氣多麼炎熱,從不解開風紀扣;盡管跛了一條腿(那顯然是戰爭留下的標記),但腳步卻始終保持著均勻的節奏。而這些,恰恰使我們時刻都感到,他是個不幸的人。他這個將軍,似乎不是真實的,隻是在領軍餉的時候才有意義。不過,在公開或私下的談話裏,我們仍然把他稱作“將軍”。

我們就用這種既不敬畏也不輕視、既好奇又冷淡的眼光,滿不在乎地打量他。而他對這些毫不在意。從到我們這兒來的第二天開始,他就不知疲倦地在我們小鎮各處走來走去。

他拄著一根閃閃發亮的茶木拐棍,一瘸一跛地邁著節奏均勻的步子,從這條街的東頭走到西頭,又從那條街的南頭走到北頭。或者,在滿是礫石的河床中,長久地徘徊。他這樣不停地運動,有人挖苦道,這可能是因為他曾經用雙腳丈量過全中國的土地,而形成的一種慣性。

逐漸地,不管人們是否願意,他對我們已經幸福地生活了多少年代的小鎮,發表起種種不客氣的議論來了。比如,“你們不能花點錢,鋪兩條水泥路嗎?”“不能在河對麵的田裏挖個窖,把垃圾送到那裏漚肥嗎?”等等。而被問的鎮上的幹部,也就用我們小鎮人特有的機巧和智慧,客客氣氣地回答他:“哪來的錢呢?我們都是低工資啊!”或者:“哪有那麼多閑功夫呢?”於是,圍成一圈聽著這類問答的人們,也就聰明地笑起來。因為,除非呆子,才會聽不出這種回答下麵的潛台詞呢。

對這個古怪的將軍,我們的感覺是複雜的。他是一個受著處分的人,但是又領取高薪;誰都怕同他過於接近,但又覺得,他力圖幹預我們的生活,是出於好心好意。總之,我們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備。好奇而不輕信,原是我們小鎮人的天性。

他顯然很快就覺察到了這一點,不再使慎於防範的人們為難了。但是,他又無法離開這個古舊的、嘈雜的、灰蒙蒙的鄉鎮。於是,他在鎮上給自己選擇了一個固定的立足點,就是十字街口剃頭鋪對麵那棵被雷轟了頂的老樟樹下。他常常拄著拐棍,挺著身板,不斷地眨著那雙有點昏花的眼睛,一聲不響地在那裏一連站上好幾個時辰。既不同誰交談,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副神態,使人覺得好笑。那蹲在他附近擺攤子的人,不時抬頭看他一陣;打街上走過的人,要過好長時間才把眼睛從他身上移開。而剃頭鋪的玻璃窗後麵,剃頭佬則饒有興致地同人們討論著,這樣呆立在塵霧中的將軍,有什麼可以相比呢?“象站崗的”,剃頭佬搖搖頭;“象城裏的交通警”,他還是搖搖頭。撇著嘴唇品評了好大一陣以後,他才鄭重其事地開口道:“你們到過漢口麼?漢口三民路口有一尊銅像,站得筆挺,拄著拐棍,就是這個樣子。對了,全象,不走二樣……”

時間長了,站立在老樟樹下的將軍,好象真的成了漢口三民路口的銅像,不再引人注目了。人們習慣這點,就象習慣十字街口每個突出的牆角前,都分別有一個銅匠、鞋匠、白鐵匠一樣。如果一連幾天沒有見到他,人們反而會覺得少了點什麼。

但是,他畢竟不是銅像。他有血有肉有思想。而人們有一天終於看到,他還有很厲害的火氣。

那一天是個假日。在開得剛剛能伸進一隻手臂的肉鋪門前,人頭洶湧,亂轟轟地吵得震天響。一些把惡作劇當過年的後生,把菜籃斜挎在背上,在人群裏橫衝直闖。那年頭,人們習慣了“亂中求治”的新秩序。

將軍站在老樟樹下盯著這一切,額上的青筋撲撲地跳,按著拐棍的手微微地抖。突然,他跛得很厲害地穿過大街,走到沸騰的人群後麵,舉起那根茶木棍,在一個穿著綠軍裝的人背上敲了敲。這個滿頭大汗的人,大聲嚷嚷著,想從人群中分出一條路來。他是按照優先權領取機關配給的。現在他猛一回頭,看到了一雙血紅的眼睛,馬上就從人縫裏退出來。“老,老首長,有事嗎?”他剛入伍到此地不久,根據一般的常識來斷定將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