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與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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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說,痛苦與歡樂是一對孿生姐妹。一點也不錯。經過十年浩劫的人,有種種嗟歎,也有種種慶幸。有的人慶幸自己的心髒還在頗有效率地跳動;有的人慶幸自己還能同恍若隔世的兒女團聚;有的人慶幸自己領得了一筆足以盡享天年、並有餘裕造福後人的補發工資。而我們學院的這位“候補講師”有什麼值得慶幸的呢?慶幸他的心髒爭氣麼?這顆心髒經過無數回莊嚴的革命捶煉,已強健得連走上這幢平房僅有的三級石階都要停下來喘息一陣子了;慶幸他的後嗣成蔭麼?他唯一的斷腸千金早已在一次壯烈的戰鬥洗禮中化為灰燼;慶幸補薪的收入豐厚麼?他剛離開大學生的座位,登上教員講台的那年,剛好錯過了“文革”前最後一次調資的機會。作為一個低薪的高級舊知識分子,他補發的工資乘以二,還不足以歸還這幾年做農民時欠下的超支款。那麼,時下,當他和已經有了些微白發的老婆子,走進這間徒有四壁的撒哈拉沙漠般空曠的屋子,放下他們一擔挑來的全部家當的時候,他憑什麼這樣喜形於色呢?
是的,他的確有非常非常值得慶幸的事情。這種慶幸,在前些日子,剛剛風聞要被解放的福音的時候,他就按捺不住
地透露出來了:十年來,他還隱藏著一筆從不為外人知曉的巨大財富。這座基度山島經過了多少次循環往複的十二級台風,十二級地震,也沒有暴露。這不能不引起他的同道者們無法形容的驚歎、羨慕、甚至妒忌。
候補講師的“基度山島”,是整整兩麻袋文字古董。
“文化革命”前,候補講師是我們學院中文係的古典文學教員。他及他的家庭,錙銖必較地過著清教徒般的日子,處心積慮地攢起了這樣一筆可觀的財富。因為這種專業上的苦心鑽營,他深得後來被稱為修正主義教育製度的黨內代表的歡心,差一點被提升為講師。幸好“文化大革命”非常及時,使這一重用資產階級白專尖子的罪惡行徑未能得逞。正因為這一點,他在隨即而來的大批判中,榮獲了“候補講師”的名譽職稱。十年來,當他在老拳和大馬靴的批判下呻吟的時候;當他在與女兒的幽靈相遇的驚悸的夢幻中醒來,偷偷地拭著淚水的時候;當他在風吹、雨澆、日曬、夜露的深刻改造的間隙裏,讓老婆子用輕輕捶打來慰問離異傾向過於嚴重的骨架的時候;當他帶著無法根絕然而又毫無指望的延續事業的妄想,期待著莫測的明天的時候,這兩麻袋文字古董,幾乎是使得他苟延殘喘的精神支柱。現在,他多麼驚異自己當初怎麼會有那麼英明的預見、那麼智慧的決斷啊!要不是在那個炙手可熱的夜晚,他讓自己一個住在城外三十裏地的鄉村、推著獨輪車進城運糞的本家哥哥,把兩隻塞得滿滿的麻袋漏夜推走的話,他真不知道,他是否會有如此長壽,奇跡般地捱過美好的十年光陰。
“我一回去,就要把它們挑回來,讓你們開開眼界。嘿嘿,這些古董,恐怕難得重版了。就是重版,也難得這樣齊全。”從快要宣布解放到正式回學院複職的這些日子,他一見人就唾沫四濺地吹噓他的基度山島。
現在,他果然要兌現自己的許諾了。還來不及把久違十年的屋子打掃一下,他就急不可耐地對老婆子說:“你一個人幹吧,我要去鄉下挑書。”
“不成!”老婆子兩隻眼睛紅紅的,噙滿了說不清是辛酸還是歡喜的淚水,“家還沒撐起來,你把書挑來,擱在哪裏?”
“就是把家撐起來,又能怎樣?莫非你眨眨眼睛就能把我先前的書櫃變出來麼?”老婆子不能分亨他的快樂,候補講師甚為不滿。
“哼,你以為,隻有你才有計謀,隻有你,才有寶貝麼?”老婆子的臉上,忽然煥發出驕傲的光彩:“你還記得,我陪嫁的那隻帶穿衣鏡的三開門的全樟木寧波大立櫃麼?不記得?哼,你自然不記得,連你自家姓什麼都快不記得了!”
候補講師好不容易記起來,家裏的確曾經有過那麼一件相當壯觀的奢侈品。那一回,他在學院“專政隊”呆了幾個月之後,被押解到家裏收拾行李,合家被遣送到指定的鄉間監督勞動的時候,那隻大立櫃好象已經不在了。他當時沒有介意,事後也再沒有這方麵的記憶了。現在,老婆子正在用抱怨掩飾她那巾幗英雄的自豪和賢妻良母的滿足:
“跟了你二十年,連張四條整腳的桌子也沒有。現在更好了,屁股打得板凳響。哼,那班天殺的瘟神,抄起家來,比發了山水衝得還要幹淨。若不是多長了兩個心眼,若不是娘家還有幾個人,提前打了埋伏,現在你還想得到那樣好的大立櫃麼!哼……”老婆子眼裏又憤憤然地滾下兩行淚珠子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