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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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這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奇跡:多少年來,在這個蓮荷之鄉的街市上,人們第一次清早打開門來,發現鮮藕壓市。清清的、淡淡的、清淡得令人清醒以至振奮的、並且執著地不斷擴散著的藕香,溢滿了峽穀一樣悠長、狹窄的小街。往日慣常的那些菜的青味、魚蝦的腥味以及汗和煙葉刺鼻的臭味混合而成的、街市待有的氣息,全都被這無形然而強大的藕香征服了。

範廣明經過反複盤算確定了的一家人今天的菜譜,也被這誰也不能逃脫它的誘惑的藕香迫使著改變了。用不著更多的考慮,他在一個人圍得最多的擔子前蹲了下來。

果然一擔好藕,又白又嫩又粗壯,就象範廣明白胖老婆的肥手臂。挖得又好,齊嶄嶄的拫根都有一人長。擔子的主人,是一個使人覺得象一頭高大笨拙的大象似的女人。她的精明和麻辣同她外形給人的印象適成對照:扶秤、收錢、掂斤論兩、討價還價,還寒提防種種不測,一個人操持若定,應付裕如。擔子上空,響著以她的喉嚨為主奏器樂的一支震耳欲聾的集市協奏曲:“喂,快拿去,別人等稱呢!”——“給你錢。”——“是羅。”“——莫掰,掰斷了都是你的!”——“什麼?秤平了?秤砣在星外呀,八角五。”——“莫掰,你怎麼說不信?!”——“快收錢呀!”——“拿來吧。”——“來來來,快稱呀,快收錢啊!”——“好……莫——不賣了!”

蹲在人堆的腿縫裏,專心致誌地挑揀著的老範忽然覺得頭上響了一聲炸雷,緊接著一隻粗糙發黑的手猛然伸到他麵前,奪他的菜籃子。他愕然地一抖,仰麵看見了一雙瞪得滾圓的、冒火的眼睛。簡直難以想象,這雙眼睛會長在一張女人的臉上。

老範在選定這個藕擔子蹲下之前,是審視過這張臉的。那時候,他怎麼一點也沒有看出,這張眉間很闊、鼻翼很大、又扁又平的臉會變得如此厲害呢?本來,這種臉應該是寬厚的呀。

“不賣了!”她又怒吼一聲,“給我把藕倒出來,不賣了!”

“為什麼?”老範伸手緊緊地護住菜籃沿。

“問你自己!叫大家看:有你這樣買藕的麼?藕筒子掰得一截截,藕節也不帶,藕梢子也不要。你好八字,世上就隻有你一個人的活路,別人都隻該啃沙土,喝井水!吃不起你莫買……”

“俵嫂,說話放客氣些,他是股長哩。”圍觀的人中,有人建議。

“什麼?股長?難怪‘莫掰、莫掰’地叫了一百聲,等於放底。原來是大股長啊。哼,你知道我們這點藕是拿命換來的嗎?又是冬種,又是水利,趕早貪黑挖擔把藕,藕塘裏霜鋪了上寸厚,赤腳捅下去,爛泥蓋到膝蓋頭。藕又好,最細的梢子也比你腳管粗。還洗得白漂漂,連藕節裏也尋不出一粒沙。挑到門口來任你揀,你還不納福麼?你拿我們鄉下佬不當人麼!”

真是不可貌相啊。這個看起來又蠢又笨的大塊頭女人,竟有這樣一份急智和口才:揮手跺腳,噴珠吐玉,根本就用不著思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來欣賞精湛的罵街藝術,早把一大早上街市來的使命,丟到腦殼後頭。

老範象個被當場抓住的扒手一樣,被圍在人堆當中,被這女人劈頭蓋腦的詈罵和一陣陣哄笑弄得心驚肉跳。他想發作,嘴唇不斷地翕動,作著說話的預備動作,但苦於根本找不到還嘴的機會。這使他更窘迫。這種窘迫很快就變成了惱怒:這個惡婆娘,簡直瘋了。

“你,你是哪個屋場的?”他忍無可忍,忽然一聲斷喝。

“石門澗的。”隨著一聲低沉粗重的回答,莽長莽大的董桂金,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象堵牆一樣出現在又瘦又小的範廣明麵前。

鼓出的眼睛,張開的嘴巴,扭歪的澈臉線條,忽地凝然不動了。範廣明這副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的憨相,看上去,就象一個正在狼吞虎咽的人忽然嚼到了一顆鐵釘。

一直沒有住嘴的女人(原來她竟是董桂金的女人!)潑得更起勁了。好象她男人不在的這段時間,她遭了劫,遇了難,受了天大的委屈:“死鬼!一端酒盅就不曉得回來。我怕你嚼斷了舌頭喲。丟下我一個女人,你放心撳脫。你再不來,一擔藕叫人家掰光了,看你下回喝尿!”

天哪!滿街市都是藕,怎麼偏偏撞到這個擔子上來,又怎麼偏偏碰上了他的女人,又怎麼鬼迷心竅,遲遲舍不得丟落幾節藕,早早離開算了,不踉這個女人一般見識呢?現在好了,他,董桂金,你一想起這個名字就心發慌的人,象一堵牆一樣地立在了你麵前。要避開是完全不可能的。看你怎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