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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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濤。
無邊無際的波濤。
為什麼老要想到波濤呢?這一生難道同波濤結下了什麼不解之緣嗎?但舷窗外的確是無邊無際的滾滾波濤。這是雲濤。象均勻地鋪在平地上的絮棉一樣柔和而平靜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任何凶險的雲濤,在纖塵不染的藍天下麵閃耀著潔白的光芒。從表麵上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也許還會覺得非常之快樂而美妙,象一隻自由自在地飛翔的雲雀。但事情往往不會象想象的那麼輕鬆。這裏是雲海。雲海是高深莫測的。不,高則高矣,深則深矣,卻並非莫測。整整一萬兩千公尺。飛機還在跑道上滑行的時候,一個女人就用單調、平靜因而冷漠的聲音宣布了這個精確的數字:“……本機飛行高度一萬兩千公尺……”一點不錯,是一萬兩千公尺。一萬兩千公尺以下,是會把任何東西都撞得粉身碎骨的、太陽係的那顆著名行星——地球。
靠在舷窗邊的教授精神高度集中地想象著飛行的景象,覺得背後老是有些發冷:在雲海很深的底部、山嶽、河流、森林、田野,無聲地、森嚴地往後移去,又不斷地從前麵湧來。
它們默默地、陰沉地睥睨著這隻在似乎很遙遠的高空悄悄遁行的雲雀,隨時都可能把它在自己的掌心裏捏成齏粉。一萬兩千公尺對它們來可算不了什麼。既然你沒有脫離地球的引力,你就不能排除這種可怕的可能性。從機翼上不時反射出來的強光,把教授的眼睛刺得發痛。他合上眼皮子,覺得自己在同一個漆黑的、忽明忽滅地閃著幽光的深淵沉下去。
飛機飛得極為平穩。平穩得就象處在靜止狀態。就象一隻在暴風雨前的一刹那沉寂中舒展著凝然不動的翅膀、貼著地麵盤旋滑翔的燕子一樣。這種極度的穩定,反而加強了教授心裏的不安。是啊,飛機不是燕子。它的一切都決不象燕子那樣。渾然天成。機翼會折斷(隻要一顆鉚釘鬆了);操縱杆會失靈;起落架會放不下去;還有異常氣流的襲擊等等,這一切都是可能的。誰能在事先根本否認這所有的可能性呢?為什麼要給每位旅客預備遺囑卡呢?
幾乎是從作出坐飛機的決定開始,教授的心,就不時地為種種不祥的預感和莫名其妙的恐懼所騷擾。他是無可奈何地踏上這條冒險的旅途的。因為會期緊迫,他又非要在會前完成資料的最後整理不可。還在候機室等待放行的時候,他的心就“怦怦”地亂跳起來。等到走出驗票口、踏上登機汽車、走下停機坪、抓住飛機舷梯扶手以後,他心裏就完全被一種聽天由命的惆悵情緒充滿了。飛機脫離跑道,騰空而起,地麵上那些先前高大的和清晰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微小和模糊不清的時候,他緊張得簡直連氣都透不過來。抓住安全帶的手微微顫抖著,一直到他自己都覺出有些疼痛。
教授一生經曆過許許多多的風險。但在他的記憶裏,似乎沒有哪一次象今天這樣神經過敏,提心吊膽過。是啊,在他一生中,這是第一次坐飛機。以前沒有機會。後來有了機會,又沒有了資格,隻能安安穩穩地跪在地上坐“噴氣式”。是的,他這是第一次,離開地球堅實的表麵一萬兩千公尺,把自己交給一個不可知的力量去擺布。簡直不能想象啊。會出事嗎?會掉下去嗎?登機以後,他腦子裏轉的盡是這一類念頭。他閉緊眼睛,想想點別的什麼事情來分散注意力,比如他將要出席的這次全國性學術會議的盛況,見到恍若隔世的故舊的感慨,以及他的研究結果可能造成的轟動……多少年心血的結晶,那麼沉重的代價,而今終於可以公諸於世。這夢幻般的一切,甚至可令草木為之動容。難道不值得一想麼!但是,他辦不到。遠離地麵一萬兩千公尺的空虛感老是把這一切從他心裏趕得精光。
“請。”
教授睜開眼睛,看見一張淡淡描畫過的漂亮的臉。一個穿著筆挺的藍製服的“空中小姐”——大家都這麼喊班機上的女服務員,正彎著腰,把一個盛滿糖果、煙卷的托盤伸到他麵前。
教授慌亂地抓了幾顆糖和煙卷,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張漂亮的臉。他有些驚疑。他從她身上嗅到了一種仿佛久違的氣息——她胸前一顆鈕扣後麵,別著一朵玉蘭花。從那裏不漸飄散出淡淡的,醉人的馨香。這是大地上的芬芳。這使教授充滿了恐怖想象的迷亂神思,似乎得到了一種解脫的希望。他的嘴唇囁嚅了一陣,忽然問:
“飛機會下去嗎?”
“……”“空中小姐”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很不理解地眨了一下眼睛,終於直起腰往後走了。
“飛機會下去嗎?”教授以為她沒有聽清,扭轉身子又問。似乎認定,她就是生命的保障了。不過,這一次他發覺了自己詞不達意。於是,連忙補了一句:“我是說,飛機會出事掉下去嗎?”
“轟”地一聲,他這個直率的提問在安靜的機艙裏引起一陣哄笑。
“不會的。請您放心。”“空中小姐”回過頭,眼角挑了一下,眼睛裏漾起笑意。不過,她的嘴角也同時撇了撇,這是揶揄的表示。
教授的問題問得這樣天真而愚蠢,就象他抱在膝上的孫子問他“星星能不能摘下來”一樣。連他自己都感覺出,這樣提問未免笨拙。但是,擔心卻無論如何並不多餘啊。難通,從來沒有飛機掉下去過嗎?可為什麼別人都似乎無憂無慮呢?也許是他過於珍惜自己的餘生了吧。他記起來,不久前讀過的一篇小說。在那裏,作家辛辣地嘲笑一個貪戀人生的老頭子,而對一位厭世的少女表示了淒婉的同情。當時,他曾經十分心折於作家哲理的雄辯。但是,他也用愛挑剔的老年人的洞察力,看出了雄辯語言外殼裏麵的那個並不成熟的思想內核。是的,世界是不能用年齡來劃分的。有各種各樣的老年人,也有各種各樣的年輕人;有各種各樣的生,也有各種各樣的死;怕死固然說不上是一種美德,輕生也未必就是英雄氣概。問題的本質在於生和死的意義和價值。現在的許多年輕人,常常抱怨老年人不理解他們。可是他們完完全全地理解老人們麼?“不會的。請您放心。”聲音也是那樣單調、平靜,因而顯得冷漠。為什麼航空服務人員都是這種聲音呢?也許是因為他們常常麵對死神威脅的緣故?也許他們向來就是這樣滿不在乎地看待人生的?那麼,這是對死的冷漠,還是對生的冷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