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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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頤東殿這邊已經擺好了禦膳。德齡悄悄數了數,竟有一百二十碗菜。全都放在繪著藍色龍紋圖案的黃捧盒裏,再一碗碗拿出來,全部是黃龍蓋碗,中間一大碗清湯魚翅,兩邊分別是慈禧最愛吃的脆炸響鈴和清燉肥鴨,還有櫻桃肉和鴿子鬆。在滿宮裏,是不準吃牛肉的,因為牛是滿洲的神靈。德齡驚奇地發現,老佛爺的胃口好得驚人,餐前她們剛剛已經吃了四五十種甜食,可這會子她老人家一人坐在那兒,左嚐一道菜,右嚐一道菜,邊吃還邊說話,所有的人都隻能站在那兒,看著她吃。等她吃夠了,才能“克食”,對於德、容二位姑娘,她老人家格外開恩,讓她們陪著吃一些,當然,不能坐著。又叫太監端來一盤四隻白玉杯子,兩隻放在兩位姑娘麵前,另兩隻裏麵裝著玫瑰花和金銀花,都是風幹了的,依舊很香,親手用沒戴指甲套的手拈了朵金銀花放在裏麵,德齡嚐了一口,覺得香氣撲鼻,好喝得很。與妹妹對視一眼,見容齡也甚愜意的樣子。遂讚道:“老佛爺,這是什麼茶,這麼好喝?”慈禧笑道:“我的東西,一根草兒也是好的?這不過是園子裏長的金銀花,風幹了,就有股香氣罷了。講究采的時候,要卯時的露水,那香氣才能陰幹在裏麵。原不值什麼的,你們喜歡,叫他們封幾包拿去就是了。”

慈禧吃罷,接著看戲,皇後便招呼大家到頤東殿吃飯,仍是站著,幾十人吃飯不出一點聲。空著的那張椅子自然是慈禧的禦座了,上等紫檀,上麵鑲滿了翡翠寶石,上連華蓋。這樣的椅子在宮裏各處都有,都是為慈禧準備的。德齡很快就發現慈禧是個美食家,不論在哪兒,高興了就要坐下來用餐,所以慈禧出遊的時候,常帶著個流動的禦膳房。但是讓德齡奇怪的是,老佛爺怎麼吃也吃不胖。七十歲的人了,走路像風一樣。德齡當時真的相信老佛爺萬壽無疆。

容齡就跟姐姐說皇上的事兒。德齡嗔道:“傻丫頭!真是哪壺不開提拎哪壺!他那瀛台本是軟禁他的地方,哪兒就能讓你去了?難道阿瑪沒跟你說過,戊戌變法之後,老佛爺就算是恨透了皇上,連珍主子也連帶恨上了,庚子年不是給賜死了嗎?宮裏這麼複雜,你連起碼的關係也弄不明白,豈不是找死?”容齡不以為然道:“依我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孩子家,知道得少些倒是好,忘了額娘說的了?知深水魚者不祥啊。”德齡笑道:“那哪是額娘說的?不過是古人的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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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齡萬沒想到康格夫人送的是這麼一件奇怪的禮物。幾天之後,一位美國女畫家卡爾背著畫夾子,走進了清宮大內。

對於這件事,慈禧本來一百個不願意。“死人才畫像呢!”慈禧撇著嘴、拉著臉,反反複複地說這一句話。德齡姐妹相視而笑,德齡扶著老太後,緩緩地說道:“老佛爺,西洋人的規矩,是給活人畫像,不怕您老人家笑話,我們姐兒倆在法國都畫過像呢,隻沒帶進宮裏來,阿瑪額娘也都有畫像。您是咱們滿洲人的皇太後,哪能連張西洋的畫像都沒有呢?西洋人哪,最講究給名人畫像了,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有上百張畫像呢……”容齡也在一旁敲邊鼓:“是啊老佛爺,西洋的畫像可漂亮啦,就說您老人家這衣褶吧,她能畫得一根一根,比真的還像真的呢,您戴的這耳墜子,這手鐲戒指,這鳳冠金釵,亮光都能畫出來呢!……”慈禧漸漸有些心動,歎道:“唉,恭敬不如從命,既然他們的康格夫人一片好心,我也就盛情難卻了。隻是醜話說在前頭,若是畫得不好,我是要趕了她走的。”德齡姐妹急忙諾諾連聲。

就這樣,在二十世紀初的一個春天黃昏,一位其貌不揚但確實赫赫有名的美國女畫家卡爾,開始了她一生中也許最為重要、最為另類也最為難忘的一段經曆。

在卡爾眼裏,這位滿臉皺紋的中國老太婆沒什麼可怕的,在中國,她也許是權力的象征,可在她——一個美國女畫家眼裏,也跟一個普通的老太太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戴著的那些價值連城的首飾。那些首飾太奇妙了,即使卡爾是個不大講究的人,也忍不住在畫像的時候盯著那些首飾看。

慈禧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卡爾,這個女人違反了她的一切審美要求:她喜歡皮膚細膩白晳,這女人的皮膚卻粗糙得很,毛孔清晰可見,還發紅,脖子上的那些粗皮,簡直就像火雞的皮!她喜歡櫻桃小口,這女人卻長了一個血盆大口,還滿口獠牙;她喜歡線條精致的鼻子,這女人的鼻子卻大得嚇人,就像用粗麵捏起來似的;還有,當然她喜歡精巧的胸部和玲瓏的小腳,這女人一對大奶在衣服裏晃晃蕩蕩,兩隻大腳比中國腳夫的腳還要大,慈禧在心裏暗暗冷笑:“難怪說她是個老姑娘,這樣的女人怎麼嫁得出去!”

但是在德齡姐妹眼中,卡爾卻是個極其可愛的女人,她一派天然,一點兒也不懂得裝腔作勢;她學識淵博,精通三國語言,走南闖北的去過很多地方;她有幽默感,說話很有趣;最重要的是她的畫畫得很好,讓人欽佩……卡爾和姐妹倆很快就熟絡了,她也非常喜歡這一對美麗的中國姐妹,她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送給她們,一點兒也不吝嗇,當然她也常常得到她們的幫助,尤其是在她和老太後發生齟齬的時候。

差不多每天的黃昏時分,慈禧用過晚膳、到禦犬房去看過禦犬,並且同愛犬散過步之後,就換上一身華貴的行頭,在東大殿的紫檀木椅上一坐,屆時李蓮英已然親自打開了所有的燈,美國老姑娘卡爾小姐就坐在老太後的對麵,開始她的工作。一般是半個小時,慈禧便伸一伸手,說道:“我也乏了,讓姑娘們代坐吧。”就由宮女們侍候著脫下外衣,起身揚長而去。這時德齡就穿上那外衣,按照卡爾小姐的要求繼續坐著,直到結束。

慈禧很少跟卡爾說話,偶爾高興也不過說個一句半句的,但常常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天慈禧遊了湖回來,本來是高興的,順口問了一句卡爾道:“你是屬什麼的?”誰知卡爾小姐半天反應不過來,良久才答道:“我是……是獅子座。”“什麼?你是屬獅子的?沒聽說過。”德齡笑道:“老佛爺,西洋人不講生肖屬相,他們隻講星座的,很多西洋人都信占星術。”慈禧問道:“占星術?可類似我們的紫薇鬥數?”德齡忙道:“是。”慈禧笑道:“哼,可見他們沒有的我們有,他們有的我們也有。還是我們滿洲偉大啊……”“老佛爺說的是。”德齡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想:他們有的我們沒有的多的是,像他們的鍾表,他們的照相機……於是盤算著怎麼讓二哥勳齡給老佛爺照張相,也好讓她老人家了解一下西洋的照相術……

慈禧突然撲哧一笑,道:“哼,我看她倒真像個屬獅子的,蘇軾詩曰:‘忽聞河東獅子吼,駐杖落手心茫然。’河東獅吼就成了悍婦的名兒。這位卡爾小姐幸好沒結婚,若真是結婚了,她那位丈夫可夠可憐的了!”說罷又笑。德齡見卡爾一臉困惑,遂笑著翻譯道:“卡爾小姐,我們老太後問的是你的生肖屬相,是我們中國特有的計算生辰的方法,你回答的是西方的星座,所以你們說的不是一回事。”卡爾疑道:“那麼太後為什麼要笑?”德齡忙道:“太後笑是因為我告訴了她老人家,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原來如此。”心地簡單的卡爾立即來了熱情,“那麼太後是幾月生的?我可以為她老人家推算出生辰星位。”德齡立即回身,把卡爾的意思對慈禧說了,慈禧聽了覺得有趣,說:“我們中國人都是按古曆算的生日,哪兒就和他們一樣了?我的生日你是知道的,古曆十月初十,讓她算去吧!”

那天晚上卡爾和德齡算了很久,最後卡爾猶猶豫豫地說:“老太後好像是天蠍座嘛。”慈禧嗬嗬冷笑道:“原來我是屬蠍子的!得了,鬧也鬧夠了,我也乏了。德齡,送我回寢宮。”

德齡侍奉慈禧安睡之後,又返回東大殿,為慈禧代坐,這時容齡也過來了,對德齡道:“今兒皇後主子高興,跟我多說了幾句話。”德齡笑道:“難得。前兩天老佛爺還說,皇後老實,是個沒嘴的葫蘆呢。”容齡道:“那老佛爺可錯了,皇後主子知道的可多了,知道咱們走的地方兒多,問得可細致了。”又看卡爾畫畫,說:“早晚我也要學學畫兒,咱們阿瑪額娘讓咱們學了音樂舞蹈,唯獨沒學畫畫,姐姐你想學嗎?”德齡道:“怎麼不想?也沒什麼難的。”卡爾聽了笑道:“你們若學,我可是要收學費的。”容齡笑道:“那有什麼?打進老佛爺的賞金裏罷了。”三個人說說笑笑的,子夜時分收了攤兒。回寢宮的時候,意外地看見李蓮英竟一直在門口站著,門口的燈光暗淡,李蓮英的臉埋在黑影裏,顯得很可怕。德齡心裏一凜:大總管原來一直在這兒!這是對我們的特殊恩典呢?還是對我們不放心呢?這麼想著,臉上早已堆下笑來,招呼道:“李總管還沒歇息呢?太勞累了些兒!”“瞧姑娘說的,奴才侍候主子,乃天經地義之事,何累之有?姑娘們走好!卡爾小姐走好!”李蓮英彎腰打著燈籠,一直將她們送回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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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齡的懷疑沒有錯,李蓮英大總管確實身負著特殊的使命。從卡爾進宮的那一刻起,慈禧壓根兒就沒真正放心過。卡爾進宮的第二天,慈禧就命德齡把她們姐妹的畫像從家裏拿來瞧。

德齡的畫像是一位法國著名畫師畫的。畫麵上的德齡和容齡,穿路易十五式的晚禮服,袒胸露臂。慈禧看得一會兒笑,一會兒又皺起眉頭,道:“西洋畫果然是好的,隻是,你們怎麼能穿這種衣裳?!”容齡搶著說:“這是普通西洋女人穿的晚禮服呀。聚餐、舞會、見客的時候都可以穿的。”“可真是不成話了!”慈禧用一隻袖子擋住臉,“我們滿洲的女人,在男人麵前,可是連手腕都不能露的!這可倒好,穿這樣兒的衣裳,奶子都露出來了,難道你們就不臊得慌?西洋人也太野蠻了,哪有我們中國人文明?皇上一天到晚想要革新,學西洋,若都是這樣,那我看還是守舊好!你們說是不是?”姐妹倆看老太後要動真的,隻好齊齊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