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容齡做了戲劇的編導,她編排的戲劇是:光緒彈琴,她自己做神甫,太監孫玉和另外兩個小太監小蚊子、小柿子開始演示西式婚禮。
容齡親自示範道:“洋人的婚禮是這樣的:在高高的大教堂裏,新娘被她的父親挽著,向新郎一步步地走來。小蚊子,你演新娘,小柿子,你演新娘的父親。”
小蚊子、小柿子到底年輕,覺著好玩,小蚊子模仿提著裙子的新娘,小柿子挽著他,向扮演新郎的孫玉按著音樂的節拍走去。容齡裝腔作勢地說道:“……上帝啊,感謝汝將分離之二人合而為一。……孫公公,您願意娶小蚊子為妻嗎?”孫玉滿臉通紅,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光緒笑道:“孫玉,這本是玩兒的,別當真。”孫玉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我願意。”容齡又問:“小蚊子,你願意嫁給孫玉為妻嗎?”小蚊子麵無表情地說:“我願意。”容齡咯咯笑起來,道:“小蚊子,不行,重來一遍。新娘需要特別深情地看著新郎說,我願意!你試試!”光緒一邊伴奏一邊笑,太監們都吃驚地想著:可有日子沒見過萬歲爺的笑臉兒了!
突然小蚊子大聲地喊了起來:“我願意!”容齡哈哈大笑:“小蚊子,你這個新娘也太著急嫁人了!”一語未了,眾人笑成一團。
10
皇後就是在那一刻來到的。
皇後已經站在了門口,太監們急欲散開,卻被光緒製止了。容齡急忙上前請安。皇後微笑答禮。
光緒倒是顯得十分鎮靜自如,他用一種平靜冷峻的目光看著皇後。
皇後給光緒請了安,遞上一籃新鮮的草莓,道:“皇上,這是新下來的草莓,皇爸爸的意思,給您嚐嚐鮮兒。”光緒冷冷地說道:“朕怕酸,你自個兒留著吧。真難得你還想著朕。”皇後低垂著眼簾,道:“皇上,臣妾沒有別的意思。”光緒指著太監們道:“皇後,你可以在這兒好好瞧瞧,朕在這兒幹什麼,可得把所有的蛛絲馬跡都瞧清楚了,要不可就白來一趟了,回去就沒有什麼可說道的了。”皇後的臉氣得煞白,道:“皇上,既然如此,臣妾告退了。”光緒道:“等等!你得看看這洋人的婚禮,孫玉,你扮的是新郎,你該說什麼來著?”孫玉道:“回萬歲爺,奴才得說,我願意!”光緒旁若無人地說道:“聽聽,怎麼有些事情就沒有人問問朕,是不是心甘情願呢!”
容齡呆若木雞。皇後大怒道:“皇上,臣妾告退了,免得壞了您的興致。”光緒竟然不理不睬,隻揮了揮手叫她下去。皇後回身便走。容齡清晰地看見皇後的嘴唇在發抖。
容齡想說一句什麼緩和氣氛,但是一看光緒的臉色,便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過去,她隻是影影綽綽地聽說,皇上皇後的關係不大好,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兩人竟然僵到了如此地步。正在進退兩難之時,恰巧德齡來了,拿著一份新的樂譜。德齡何等聰明,隻把眼角微微一掃,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並且非同小可,她一邊把妹妹支走,一邊急忙輕聲道:“萬歲爺,容齡年輕,若是她惹了您不高興,您打她罵她都行,就是別氣壞了身子才好。”光緒道:“姑娘說到哪兒去了?這是朕的家事,跟容齡姑娘一點關係也沒有。……來來來,今兒準備教朕什麼曲子?”德齡這才明白原來萬歲爺是跟皇後慪氣,即使如此,也是小心為好,遂教容齡到老佛爺跟前侍候,自己翻開樂譜,放在鋼琴上麵。
德齡小心翼翼地側立一旁,道:“皇上,今兒咱們彈一個鋼琴小品《致愛麗絲》吧。”光緒看了看四周,突然道:“這兒怎麼有股塵土味兒了,孫玉,你帶著他們幾個給朕弄點水灑在地上。”孫玉應聲而去。光緒見四下無人,突然從琴凳之中拿出一本日文書,低聲道:“德齡姑娘,今天朕不想彈琴,聽說你的日文也很好,可不可以給朕講講這本書?”德齡一看,是關於明治維新的一本書,她愣怔了一下,道:“萬歲爺,你哪來的這本書?”光緒低聲道:“一位朋友送的,他還來不及講就離開了。朕讀過《日本變政考》和《俄大彼德變政記》,你瞧瞧,是不是也是一樣的意思?”德齡翻了翻,裏麵不顯眼的地方印著“翁”字的藏書章,旁邊還有另一個藏書章,印著“伊藤”的字樣。
德齡心裏暗暗吃驚——原來皇上並不像外界傳的那般懦弱,皇上的心勁兒一點兒沒減!她吃驚之餘又深深感動,皇上外表上清臒瘦弱,內心卻是十分執拗堅韌。
德齡正待回話,李蓮英走了進來道:“萬歲爺,老佛爺說明兒她要去祭祖,就不上早朝了。”光緒頭也不抬道:“李總管,一切按皇爸爸的意思辦。”德齡想藏那本日文書已經來不及了,她幹脆大大方方地把書放到了譜架上。李蓮英的小眼睛亮了一亮,道:“喲,德齡姑娘,這是本外國書啊?”德齡不慌不忙道:“李總管,這是本日文書,是我帶回來的,專說咱們東方人怎麼學鋼琴,我就是看這書學的。”李蓮英笑道:“哦,還有這樣的書?”德齡道:“是啊,咱們畢竟和西洋人長得不一樣,他們的手比咱們大多了,日本人和咱們差不多,所以按日本人的方法才學得快。”李蓮英這才信了,道:“原來是這樣,小鬼子還真能琢磨。”
那天,德齡和光緒並肩坐在琴凳上,她一邊彈琴,一邊給光緒講著擺在譜架上的書。光緒皺著眉頭,邊聽邊點頭。一個講,一個聽,太陽好像沒怎麼停留,嘩地一下子就落山了。孫玉走進來請皇上回瀛台,皇上的心似乎還停留在那本書上,一直神色恍然。
那本關於明治維新的書,德齡斷斷續續地給光緒皇帝講了一個月。他告訴她,書上的兩個印章一個來自他的老師翁同龢,另一個則是日本的“維新三傑”之一的伊藤博文。光緒皇帝竟能經過戊戌變法之後還完好地保存著這本書,這讓德齡深深地驚訝,而皇帝卻惋惜著,沒有人在變法之前把這本書完全地翻譯給他,他說,如果那樣,曆史的某些部分也許會改寫。總之,那年的春夏之交,除了為容齡伴奏的那一次,皇帝的鋼琴課進步很慢。
11
就在德齡為光緒皇帝講解明治維新的時候,她的追求者懷特醫生和她的哥哥勳齡竟然成了朋友。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懷特終於在照相館門口等到了“那位少爺”。懷特是在數月之前,在這個照相館裏發現了那張化裝舞會的照片的。當時懷特就問照相館的老板,來放大這張照片的是個什麼人,老板回答:是一位少爺。從那天開始,懷特就天天泡在那家照相館附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今天總算在“那位少爺”上馬車之前把他給“逮”著了。
懷特一個箭步躥到馬車之前,道:“對不起,先生,您可以等一下嗎?”
勳齡站住了。從勳齡站住的那一刻開始,美國醫生凱·懷特的愛情落到了結結實實的地麵。
懷特請勳齡到了使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他沒有費太大的勁自我介紹,勳齡就想起了那個瘋狂的夜晚,那個瘋狂的舞會,看來大家的記憶力都很不錯。但是勳齡並不想那麼輕易就範,按照中國的規矩,未來的妹夫究竟合不合格,做大舅子的得多方考察、長期考驗才行,還得把架子端得足足的,譜兒擺得大大的,所以當懷特結束了他結結巴巴的陳述之後,勳齡便口氣傲慢地自我表功道,是他,首先發現了麵具的秘密,然後悄悄地告訴了德齡。
懷特激動得簡直想熱烈地擁抱他!懷特舉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道:“……謝謝你為我保密。”勳齡傲慢地回答道:“我並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的妹妹。”美國傻小子的回答並不傻,他說:“為了她,就是為了我。相信我,勳齡,我不會給你們這個家族丟臉的。”勳齡斜著眼睛看看他說:“不過看你拍的那些北京風情的照片,倒是有點意思。”懷特不無得意地說道:“更重要的是我還是個很出色的醫生,真的,我具有獅子般的膽量,還有可以拿繡花針的手。”勳齡道:“你們洋人總是這樣,愛往自己臉上貼金,這在我們中國,自己吹自己是要讓人笑的,叫做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懷特傻乎乎地笑道:“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我對於德齡姑娘的愛,我是真心的,你可以把我的心掏出來看一看。”勳齡撲哧一下笑道:“這些話你最好不要對我妹妹說,否則可能適得其反。”懷特問:“為什麼呢?”勳齡道:“我們中國人表達感情最講究含蓄,像你這麼肉麻,很可能會把我妹妹嚇跑了!”懷特不甘心:“可她也是受西方教育長大的!”勳齡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憑她受什麼教育長大的,她血管裏流的都是中國人的血,她可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懷特先生,您可得想清楚了!”懷特清晰地說:“我早就想清楚了,我愛她!她是個仙女!古老東方的仙女!”勳齡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這傻小子算是入了魔怔了!
凱·懷特醫生從公元一九○三年的春天始果然是中了魔怔。他並沒有因為找到了勳齡而停止他繼續前進的步伐,接下來,他又通過康格夫人認識了著名畫家卡爾小姐,並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給他心愛的德齡寫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