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的怒斥聲立即讓周圍一片靜寂。德齡率眾人走了過來,見元大奶奶已然跪下了,慈禧臉上依然盛怒不已。元大奶奶含淚道:“老佛爺,奴婢並沒有造謠,的確是這麼聽說的,您是不是打心眼兒裏覺著奴婢膩煩,奴婢事事兒不如人?若果然如此,您老人家不如賜奴婢一死,您老人家知道,奴婢除了這裏,是再沒有家的了!”眾人大驚,個個低頭看定了腳麵,不敢言語。慈禧歎了口氣,道:“起來吧,你也別耍性子了。我說你們,是疼你們,那還說不得了?你們都是小輩兒,我不是想讓你們快活才接你們進宮來的嗎?若是要你們死,我還費這許多心思幹什麼!”元大奶奶哭道:“老佛爺,奴婢知道這個理兒,奴婢是老佛爺身邊的人,別說老佛爺說兩句兒,就是打幾下子,也是奴婢的福分,隻是,若是奴婢再不能在老佛爺麵前討喜盡孝的話,就是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不如乞老佛爺賜死,也比被那外四路兒的假洋鬼子們氣死了強!”說著,竟哭昏過去。慈禧沉著臉道:“得了得了,快把她抬回去,叫太醫吧。”眾人七手八腳地將那元大奶奶抬了走。
卻說那裕容齡自小長在外邦,哪見過這個?一時間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倒把身邊兒四格格的手抓出了紅印兒。當晚,德齡仍在慈禧那裏伺候著,容齡便約了四格格來,悄聲問道:“元大奶奶今兒可是怎麼了?什麼叫外四路兒的假洋鬼子?可是說的我和姐姐?”四格格道:“姑娘快別這麼想,那本是糊塗人說的糊塗話兒,姑娘若是往心裏去了,豈不也成了糊塗人了?姑娘不知道,我們原都是嫁過人的,但是男人一死,婆家也就不好待了,蒙老佛爺寵幸,就都叫到園子裏,陪著老佛爺找點兒樂子。”容齡驚道:“原來你們都是……”四格格道:“我們——我、元大奶奶、大公主都是寡婦。大公主是老佛爺指的婚,嫁的是額附景壽的兒子,景壽是鹹豐皇帝的姐丈,姑姑嫁給景壽,侄女兒嫁給景壽的兒子,這叫隨姑出嫁,是親上加親的事兒。嫁過去之後,兩口子感情特別好,可……可是老佛爺……”容齡忙問:“老佛爺怎麼了?她不高興?”四格格輕聲道:“不不不,老佛爺高興,老佛爺就是太疼大公主了,所以常常……常常把大公主留在宮裏住,陪著她老人家……後來……”容齡急忙追問道:“後來怎麼樣?”四格格道:“後來……過了兩三年,大公主的男人就死了!”容齡驚得用帕子捂住嘴,說不出話來。四格格又道:“……我也一樣,嫁的是裕祿的兒子,他在家排行第九,人稱九爺,九爺待我很好,那時候我們真的是出雙入對呀!……可是老佛爺疼我,離不開我,就讓我陪著她在宮裏住,也是沒過兩年,九爺人就沒了……也沒留下一男半女……”說到這裏,四格格忍不住黯然淚下。容齡盯著四格格,盯了半日,才“呀”了一聲道:“想不到你快快樂樂的一個人,竟有這樣兒的不幸!”四格格嗚咽著,竟是刹不住話頭兒了,索性將心中鬱悶一泄而出:“……還有七王爺和七福晉,就是當今萬歲爺的生身父母,也就是你們說的醇親王爺,七王爺他為人寬和,七福晉持家有道,兩口子恩恩愛愛,又是老佛爺玉成的,按說她老人家該非常高興,可……可是不知道怎麼了,後來她老人家又賜給七王爺一個妾,七福晉可愁壞了,不知道怎麼處,說重了吧,是老佛爺賜的,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對吧?不說吧,實在是窩心憋氣,這不,沒過幾年就死了,七福晉,可是老佛爺的親妹妹啊!……元大奶奶更慘,聽說還懷過一個孩子!……還有,你聽說過凡兒姑娘吧?嫁出去的人了,鬧著要回來,都說是念老佛爺的好兒,可有誰知道,老佛爺是把她指婚給了一個太監!老男人本來就髒,何況是老太監!自個兒不行,變著法兒地折騰凡兒,不過兩年,把個凡兒好好一個閨女,折騰得都沒人樣兒了!她不想回來?除非她想死!”容齡驚道:“原來如此!可是……這些事兒太奇怪了,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巧合呢?……會不會是老佛爺自己年輕守寡,也不願意讓別人……”四格格嚇得趕快捂住她的嘴。容齡愣住了,隨之聽到簾外有響聲,她忙問道:“誰?”急急趕了出去看,隻見外麵空無一人,遂暗暗有些疑心。
11
這天午間繭兒侍奉四格格洗身——宮中的規矩,所謂洗身,不過就是拿幹淨毛巾擦身而已,一次要用上四五十塊雪白的毛巾。
四格格洗身,一般都用專門的丫頭。繭兒一聽四格格叫,就知道洗身是幌子,說話兒才是真。這些日子,四格格神出鬼沒的,除了學舞蹈,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和誰在一起,好在老佛爺近日有德齡陪著,並沒認真想起她。
隻有繭兒依稀猜到些四格格的心思。吃罷午膳,繭兒一溜煙兒跑到四格格繡花的暖閣,見四格格已脫去中衣,正等著她呢。繭兒急忙接過粗使丫頭打來的水,用雪白繡花毛巾絞幹了,開始輕輕揩拭四格格的胳膊,四格格這時才脫了小衣,又解開水紅嵌絲絞花肚兜,繭兒見了,讚道:“怨不得人說自古窮通皆有定,主子長得這樣兒,怨不得當主子!奴才們就是奴才,這真是一點不錯的!”四格格道:“那也不見得,我就不信這個!不說別人,就說你繭兒姐姐,有哪點兒不好?長得美不說,身量兒也是極好的,漫說是男人,就是我呀,也是我見猶憐!”說罷,格格地笑,把個繭兒臊得啐了一口,道:“呸!還主子呢,都是我讚的你!咱們到老佛爺麵前兒說說,這可像個主子說的話兒?”四格格笑道:“罷咧!你還要拉我去見老佛爺?我就說,都是你撩的我!”兩人一頭說笑,一頭擦拭,不覺已過了晌午,兩人一起用了點心,用罷,四格格小憩,繭兒就靠在外邊的煙榻上眯著。
繭兒一覺醒來,覺著屋裏出奇的靜,恍惚間坐了起來,叫一聲四格格,沒人答應,又叫一聲,還是沒人應,就睡眼迷蒙的順著回廊走到後花園,卻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生病了似的呻吟聲。繭兒急走了兩步,發現聲音是從花園回廊後麵的那個小隔斷發出來的。
繭兒趴上那個雕花窗欞的格子,輕輕舔舔窗戶紙,本是想嚇唬四格格的,卻把自己唬了一跳。 隻見四格格被個男人摟在懷裏,麵色赤紅,頭發也是蓬亂的,嘴裏輕輕嬌喘,那個男人,不是那個日本裁縫,又是哪個?!繭兒哪裏還敢再瞧,轉身便跑,慌亂中竟被自己的裙裾絆倒,爬起來又接著跑,恍惚間便就跑出了庭院。正迷亂間,忽見一麵生的太監,直直盯著自己,遂問道:“你是哪裏的公公?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那太監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道:“你倒問我!我倒是想問你呢,你是何方的宮女,怎麼跑到體和殿來了?”繭兒一聽體和殿三字,猶如五雷轟頂一般,氣也喘不勻了。原來,那體和殿與慈禧的寢宮儲秀宮僅一牆之隔,老佛爺吃罷飯常到體和殿抽水煙,繭兒如今最怕見的人便是慈禧,生怕她見著自己,又想起關於崔玉貴的陳年往事。
卻說那太監的發辮上纏繞著一色特殊的辮飾,眼睛奇冷,鼻孔很大,讓人見了害怕。太監見繭兒神情慌亂,叫住她道:“我問你呢,你怎麼不理人哪!”繭兒隻好站並了腳,小聲道:“奴婢繭兒,是四格格房中的丫頭。”那太監一聽四格格三字,臉色稍緩,道:“既是四格格房中的,不好好伺候,跑這兒來幹嗎?”繭兒嚇破了膽的人,哪敢撒謊,且又不敢說出真話,便隻好支支吾吾的,愈發令人懷疑,那太監冷笑一聲,揪了繭兒的衣襟便走,任憑她如何求饒,隻是不聽。
繭兒被帶到一間陰冷的房子裏,外衣被剝去,隻剩了中衣,她以為要對她酷刑逼供,隻是簌簌發抖,話也說不出來。等了半晌,卻見無人支應,正待要走,聽見裏麵一個尖細的聲音,那個聲音讓繭兒一下子癱坐在地。
一個五大三粗的大個子走了出來,若不是親眼得見,真的難以相信那麼尖細的聲音是這麼個大個子發出來的,那人自然是整個大內之中都認得的人,不是崔玉貴,又是哪個!那崔玉貴盯準了繭兒,板著臉開口道:“你可是繭兒?”繭兒白了臉,低頭道:“回崔總管的話,奴婢正是繭兒。”崔玉貴道:“你原是老佛爺房中的奶媽子,何時跑到四格格房中做宮女了?”繭兒忙道:“是四格格上老佛爺處要了奴婢伺候。”崔玉貴怒道:“既然如此,就該好好服侍四格格才是,怎麼又跑到體和殿來?老佛爺既沒有傳喚你,四格格又沒有委派你,單這一條就該打!”那繭兒早就三魂裏嚇跑了七竅,顫聲道:“崔諳達……是……是四格格處一隻鸚鵡鳥兒飛跑了,奴婢追著追著,就追到這裏了,不想打攪了崔諳達,奴婢這就回去便了!”崔玉貴冷笑道:“這就回去?有那麼便宜的事?!……王公公,你給我搜搜,瞧瞧繭兒姑娘身上可挾帶了什麼東西沒有!”那王公公立即將繭兒抓過來,反縛了,便上手搜,繭兒哭道:“崔諳達,打狗還要看主人,看在四格格分上,您老人家……”崔玉貴冷笑道:“我替四格格管教你,四格格還要感激我才是,對吧?哼,身上沒什麼東西?如此卻饒不了你,給我拖到外頭茶房處,將這賤人結結實實打上四十廷杖,也好讓她長長記性:我崔某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是那麼好欺負的!”說罷,那王太監不顧繭兒的哭叫,早將一團破布塞進她的嘴裏,拖了下去。
這時,在四格格的寢宮裏,那位英俊的日本裁縫正在教她舞劍,她的新衣裳已經掛了一屋,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
四格格素來愛美,也會美,同是絞臉,絞得就細致些;同是畫眉,畫得就嫵媚些。裁縫沒來的時候,滿朝的宮眷,隻四格格一人會裁鉸,四格格學什麼像什麼,容齡教的西洋舞,隻四格格一人學到了底,如今裁縫的劍法,又讓四格格學得著了迷。直練到她渾身香汗淋漓,他才微笑著握住她的劍,把桌上的茶杯弄翻,用劍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幾個字:飄零天涯,尋覓芳華。而她呢,含羞帶笑的,在白色的宣紙上寫了一行娟秀的小字:此生已矣,來世為期。她看到自己的字,臉一下子就發燒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忙命:“繭兒,快把鎮紙和印章拿來!”無人應答,這時她才想起,吃過午膳洗過身子,就不見了繭兒,這丫頭定是趁她小憩之時,跑去找祖兒玩兒去了。便又叫道:“繭兒,你幹嗎呢,快來呀!”仍然沒有回答,四格格便風風火火往後房跑,漸漸地,她覺得不對,她看見有一股紫紅色的液體,正慢慢從房門後麵流出來,她猛地打開房門——繭兒已然倒在血泊裏。四格格驚叫一聲,手上的宣紙撒了一地,在空中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