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德齡最是個有心的,雖然醉意朦朧,心裏卻一直在想著:老佛爺今兒晚上到底是怎麼了?奇怪啊,她老人家是最會養生的,何曾這般大醉過?難道是借酒撒瘋兒,要說出一些清醒時不便說出的話嗎?想著想著,酒翻上來,眼窩子一陣潮熱,便睡著了。
3
次日慈禧晨妝時,元大奶奶趕著來了。那元大奶奶原是青年喪偶,最是守得苦的,又沒才藝,又沒品貌,隻得一門兒心思地討慈禧喜歡,前兩年因為哥哥慶善建園子有功,慈禧麵前也頗受了兩天寵,這會子德齡姐妹來了,見慈禧待她們又特別些,元大奶奶是一萬個不高興,見縫兒就要插針,雞蛋裏也想挑骨頭,總是沒能得逞,慈禧麵前,也表現得更勤謹些,每日裏一叫起,就往慈禧寢宮裏趕。
自梳頭劉走後,慈禧一直未能找到得力的梳頭太監,偶爾也叫李蓮英梳一回頭,終不如梳頭劉那麼好使。正梳著頭,見元大奶奶進來請安,便也不動聲色地命她瞧瞧地上可有東西沒有。元大奶奶一眼就瞧見梳頭的太監正將一綹灰白的頭發踩在腳下。梳頭的太監見是元大奶奶來了,急忙背著慈禧向她使眼色。隻聽慈禧悠悠說道:“元大奶奶,你看地上有沒有什麼東西哇?”元大奶奶急忙答道:“回老佛爺,什麼也沒有。”
慈禧嘴角歪了一歪,向桌上和地下四處查看。梳頭的太監哆嗦著,誰都知道,庚子回鑾之後慈禧添了個毛病:凡不高興的時候便要歪嘴,嘴隻要歪上兩歪便要有人倒黴了。果然,這會子慈禧冷笑道:“手腳倒挺利落的!不過一會子功夫,竟然拾掇得幹幹淨淨!”一語未了,梳頭太監與元大奶奶腿便打了軟兒。元大奶奶跪下道:“老佛爺,奴才是怕您生氣傷了身子,所以才把頭發藏起來的,請老佛爺恕罪!”梳頭太監也嚇得跪了下來,全身發抖。慈禧見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便哈哈大笑,直到笑出眼淚來:“哈,哈,真是歪打正著!哈哈……”李蓮英進來賠著笑道:“老佛爺,今兒有什麼喜事兒您這麼高興呀?”慈禧冷笑道:“哼,我問我昨兒撒的那些個首飾,沒想到,倒問出兩個小騙子來!……你們倆竟然敢聯手騙我,被我給逮著了。你們說說,該怎麼罰你們呢?”兩人隻有哆嗦的份,哪還說得出話來?慈禧款款喚道:“李蓮英,把這個沒用的東西拖出去,杖責四十!”
梳頭太監被拖出去的時候已經昏迷了,而元大奶奶接受了扣除月銀的懲罰。
慈禧在靜下來的屋子裏,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不覺傷感起來。五十年前的鏡中,仿佛是另一個人啊!那時她一鬆開發髻,便是黑發垂肩,嫵媚無比。難怪鹹豐皇上一見便要動容。但是那些甜蜜的時刻的確太短暫了,自從懷上了龍子,鹹豐帝便來得越來越少了,後來索性迷上了圓明園“四春”,根本就不照麵兒了!
現在,雖說照樣是黑發垂肩,但是那黑發已經黑得不對味兒,垂也垂得不對味兒了!細細地看自己的臉頰,並沒有多少皺紋,倒也算是白晳細膩,可就是不一樣了!看來人老有時竟並不由於皺紋的多少,皮膚的顏色,而是由於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現在的黑發垂肩,竟讓人有些害怕,她不願深想,隻把那鏡子折向一邊。
李蓮英靜悄悄地走進來,輕聲道:“老佛爺,您的頭還沒梳完,是不是再把梳頭劉給叫來?”慈禧道:“不必了,你來吧。”李蓮英“嗻”了一聲便開始給慈禧盤頭,慈禧從鏡中見他手上還算利索,歎道:“李總管,你進宮的時候,還是個小夥子,可現在,也是個半大老頭兒了。我呢,就更不必說了。”李蓮英怔了一怔,急忙道:“老佛爺,您是青春常在的。”慈禧冷笑道:“你不必哄我說那些沒用的,我都老佛爺了,能不老嗎?不過,人的青春總不是白過的,人是越老心裏越明鏡兒似的亮堂。年輕人,不過都是外表伶俐、腦子一團糨糊的繡花枕頭罷了。她們想跟我耍花招兒,真真是笑話!”李蓮英道:“是啊,老佛爺您可是心明眼亮啊,宮裏憑他什麼事兒,也休想逃得過您老人家的眼睛!”慈禧道:“可惜呀,怎麼人就不能又有青春又有智能呢?老天怎麼就這麼吝嗇呢?”李蓮英道:“不對呀,老佛爺,您打年輕時候到現在就一直都是色藝雙全的呀,老天對您不薄呀。”慈禧不禁嗤地一笑道:“得了!甭耍貧嘴了!咳,我待這些小輩都不薄,你瞧瞧她們這一個個兒的——四格格背地裏嚼舌頭,元大奶奶蒙我,德齡……偷我的首飾!……哼,你把德齡給我叫來!”
李蓮英傳喚德齡的時候,德齡姐妹正在她們住處的小院子裏灌溉著熏衣草,那是從法國帶來的草籽,想不到,竟在中國的宮廷中生了根,已經長出了一小片綠色。德齡喜道:“容齡,你瞧,法國的熏衣草在中國也能長得很好,看來事在人為啊。”容齡道:“哼,這個嘛,日子長了才能瞧出來。我還是不時地會想巴黎,想鄧肯小姐。”德齡道:“哥哥昨天送來的報紙上說,鄧肯小姐又開始了新的愛情……”容齡眼睛一亮,羨慕地說:“她的生活簡直是太完美了,豐富的旅行生活、浪漫的愛情、永遠的激情和創造力,女人有了這些還要什麼呢!”一語未了,李蓮英已經走過來,態度大不似往日,笑容也有些幹澀,彎腰道:“德齡姑娘,老佛爺叫您趕快過去呢!”容齡笑道:“李總管,難道老佛爺沒叫我一塊兒去?”李蓮英又彎了彎腰:“回五姑娘,老佛爺隻單叫了德齡姑娘。”德齡何等聰明,就這一句,她已然明白,臉上卻不露出一絲兒聲色來。進到儲秀宮中請了安,見慈禧臉色淡淡的大不似往日,吸了一口水煙,問道:“德齡啊,昨兒個咱娘兒幾個是不是都喝醉了?”德齡道:“老佛爺海量!雖說身子倦怠了,可那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哪兒就叫醉?倒是容齡是真醉成一攤泥了!”慈禧道:“哼!我瞧這宮裏十個得有九個巴不得我醉呢!我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哪兒就能讓她們瞅出空子來啊?譬如昨兒個那些個首飾……”德齡道:“回老佛爺,我昨天晚上已經連夜把首飾整理好,然後都入庫存放了。”慈禧驚道:“原來如此!……李蓮英,你是死人哪?瞧著德齡姑娘受委屈?”德齡急忙道:“老佛爺,這不算什麼的,難道您忘了?李總管昨兒先走的,並不知道。再者說,阿瑪額娘麵前,我也是老犯錯兒的,所以額娘說:怕就怕我們在老佛爺麵前犯錯兒,老佛爺她老人家疼我們,又不肯說,怕把我們給嬌縱壞了呢!”慈禧越發歡喜,連聲道:“聽聽,聽聽,瞧瞧咱們大清駐外洋使臣的閨女,有多懂事兒!”邊命李蓮英將首飾匣子拿來,見一套紅寶石的首飾完好無缺,連她插在德齡頭上的珠花也在。德齡道:“老佛爺,這一朵珠花掉了幾粒珠子,我讓太監給重新鑲好了,一共是九九八十一顆珠子。您瞧瞧。”慈禧執了德齡的手,道:“好孩子,你真是個有心人哪。”德齡道:“老佛爺,這不過是德齡分內之事!”慈禧道:“德齡啊,我何嚐在乎那幾顆珠子,隻是我受不得糊弄,也最恨人不盡心。你雖然來的時間不長,做起事兒來卻透著那麼利落,那麼實誠,不容易呀。今兒個,我要賞你一樣好東西……李蓮英,把那對翡翠耳環給我拿來!”李蓮英應著,早已將一個琺琅盒子捧上。慈禧將盒子打開,隻見那對翡翠耳環碧綠欲滴。慈禧道:“你瞧,這可是上等的翡翠,正經的老坑玻璃種,瞧瞧這水頭,不一般吧?這是暹羅國國王給我進貢的禮物。”德齡推辭道:“老佛爺,這禮物太貴重了,德齡受之有愧。”慈禧道:“什麼受之有愧?小小年紀兒,說這些客套話幹什麼?快把耳環戴上。”德齡隻得接過耳環戴了,慈禧笑道:“可真俊呀,我瞧著容齡有那樣的好耳環,你卻隻戴著這副普通的金耳環,未免單薄了些。到底是容齡小,你娘偏著她些。你現在是我的人了,外洋叫什麼?宮廷命婦?哈哈哈……德齡啊,我得讓那起子小人瞧瞧,忠心耿耿地跟著我,永遠不會吃虧,我向來是個賞罰分明的人。對不對呀?”德齡道:“謝老佛爺,不過不是額娘偏愛妹妹,是我嫌那種耳環沉,才不要的。”慈禧笑道:“耳環原是戴慣了才好,什麼事情都在於習慣,一習慣了,就不覺得是負擔了。我像你那麼大的時候,哪裏會想到我要白天上朝,晚上還要琢磨奏章呢。”德齡道:“老佛爺,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會習慣的,習慣這副耳環,還有我在宮裏的工作。”慈禧道:“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什麼事兒一點就透!……行了,這耳環就戴著吧,等你額娘來了給她瞧瞧!……今兒我要你給我講講,這外洋的學術究竟如何?”德齡道:“回老佛爺,這外洋的學術,自然是發達的,農有農學,工有工學,商有商學,兵有兵學,此外如聲學,光學,化學,電學,以及一切機械學,物理學,生理學,天文地理學,無一不備,無一不精。就是法律學,政治學,也是日有發明,所以外洋才如此強大啊!”慈禧道:“近日京城內外連上奏折,都說要注重新學,由國家出錢讓學生出洋留學,據你看來,這事也是要緊的嗎?”德齡道:“取他國之長,補我國之短,正是自強的基礎,請老佛爺降旨施行。”慈禧果然在小箋中寫下一行字,寫畢,起身道:“你也是我們滿洲的姑娘,能夠如此通達,很是難得。我記得前些年,大學士倭仁力崇理學,把西學批得一錢不值,現在看來,實在是不大識時務了。我們皇族中人現在還是迂腐的多,通達事理的少,我倒是想,也讓皇族子弟們出洋瞧瞧,讓他們也長點兒見識,如何?”德齡喜道:“老佛爺真是聖明!果真這麼著,是他們的造化!”慈禧呷了口茶,款款地說:“學校的製度,中國古時候本是有的,想來與歐美學堂大致相似,後來才有了科舉,傳到明朝,又有了八股,現在看來八股的確無用,我已降旨取締,隻是科舉還一時難以廢除罷了。”說罷,她又寫下在各省派留學生的懿旨,命李蓮英送交軍機處照旨頒發。
慈禧這才命祖兒敬煙,吸了數口,問德齡道:“你剛才說,這外洋的法律學是怎麼回事?”德齡道:“這外洋的法律不止一種,即使如刑律一門,也比中國仁厚不少,他們最重的也不過是槍斃,再有,對犯人也仁厚,不過是罰他們做工,還給工錢,一部分充公,另一部分發給本人,也是情法兩全的道理。”慈禧點頭道:“現在也多有奏折要我參用外國律法,改定刑章。我也覺著淩遲、梟首過於殘忍,祖先入關,不過仿照明製,其實也並非是列祖列宗的本心,我已決定停止這些刑律,以後用刑以斬決為止,也算是寬仁的了!”
德齡道:“外洋不用刑訊,凡有審判事件,必先搜集證據,證據完全才好判決。我國官吏往往不問曲直,妄用刑具,三木之下何人能不開口?還望老佛爺能夠停用刑訊,愛惜百姓身體,這也是慈恩浩蕩啊!”慈禧沉吟片刻,略略點頭,轉移了話題:“你再講講英國女皇和俄國女皇都有些什麼功過,世人都是怎麼看她們的?”德齡受命繼續講解不提。
4
這天中午,美駐華公使館的廚房特意為他們的畫家卡爾加了兩個菜。但是性急的康格夫人顯然對卡爾的工作十分不滿,她幾次打斷了卡爾囉裏囉嗦的彙報,把話題引向自己的興趣所在。康格夫人問:“那個叫德齡的女孩兒你到底聯係上沒有?”卡爾喝著奶油小蘑菇湯,慢悠悠地說:“聯係上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我把懷特的情書已經交給了她,可是……她很矜持,並沒有答複,也許是太後看得太緊了。”卡爾自己也不明白她在最後關頭為什麼靈機一動,竟然向康格夫人隱瞞了真相。康格夫人失望地“哦”了一聲,道:“一定要促成她和懷特的事兒,這樣她才能給我們提供最可靠的內幕消息。卡爾,這麼久了,難道你就沒有其他有價值的見聞嗎?”卡爾把麵包掰成小塊,一塊塊地放進湯裏,美滋滋地說:“哦,我看到了他們宮廷珍藏的古畫,實在是太美了。還有,我知道了宮廷婦女穿衣服的方式,還有她們衣服上每一種圖案都有不同的含義,這是我不能想象的。還有,他們建築的特征是……”康格夫人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卡爾,我對藝術和風俗不感興趣,我關心的是清朝宮廷裏的人際關係,以及太後日常流露出來的對世界局勢的真正主張——你知道嗎,隻有不經意間的態度才是最真實的,這對我們未來的戰略非常的重要。隻有完全左右中國,你的異國情調的愛好才能實現,你千萬不要本末倒置,忘了你的使命!”卡爾聳聳肩道:“哦,康格夫人,是的,我不會忘了我的使命,可我也不能太出格了,是不是?你不要一見麵就對我那麼不友好,別忘了,我可是你們請來的。”康格夫人道:“卡爾,你同意那句話嗎——和藝術家在一起等於慢性自殺。卡爾,你難道不理解我對國家的責任嗎,你怎麼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呢?”卡爾盯著康格夫人的藍眼睛,慢慢地說道:“行了,我們講和吧,我有點餓了。我想剔骨牛排現在很適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