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即使長著千手千眼,也難料到這正是姐妹倆演的一出雙簧。那天德齡回去立刻就把丟珠子的事兒給容齡說了,也說了老佛爺的懷疑,容齡心裏早有準備。姐兒倆就這麼一唱一和的,把個精明至極的老佛爺蒙在了鼓裏。
可是到了深夜,德齡麵對自己的時候,卻突然對夜明珠的來曆產生了懷疑。她對著月光給懷特寫信:“……夜明珠的事件,好不容易才算平息了。太後非常多疑,我想,在這裏待得時間越長,我和容齡都會變得越來越會說謊了……這將和我們改良大清的初衷離得越來越遠了……可是,你能告訴我這顆夜明珠的真正來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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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特立即給德齡寫了回信:“親愛的德齡:夜明珠事件進一步證明我是對的,在那個古老黑暗的東方王宮裏,以後還會發生各種各樣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你信嗎?一個專製的太後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至於那顆夜明珠,你放心好了,那是我的姑父姑母在我的十八歲成人禮上作為珍貴禮物送給我的……”
懷特寫完信之後,就直奔裕家找勳齡去了——他必須仰仗勳齡,以報紙為媒介才能把信送交戀人之手。另外,他日前接到勳齡的信,說是牙疼得不行,需要他的幫助。
勳齡的牙疼已經鬧了一個禮拜了,腮幫子腫了一大塊,此時他正坐在客廳裏,皺著眉頭,勉強喝下一小口茶。小順子來報:“二少爺,舅老爺請的大夫來了,在門口候著呢。”勳齡嚇得直擺手:“你就說我不在,讓他回去吧。我吃他的那些苦藥吃得都要吐了,牙可是越來越疼。”小順子道:“可我已經說您在家了!”勳齡喝道:“你怎麼這麼笨呢,快想辦法!”
小順子隻好將二少爺素日裏給的賞錢給大夫:“大夫,這是給您的,少爺已經睡著了,你改日再來吧。”沒想到那大夫還推辭:“無功不受祿。我就在此恭候少爺醒來吧。”小順子傻了眼,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就在這時,懷特來了。
懷特徑直往裏走,那大夫也要跟著進,被小順子攔住,情急之下小順子說滑了嘴,小順子說懷特是自己家裏人,大夫嚇了一跳道:“那不是個洋人嗎?怎麼會是你家親戚?”小順子話趕話地說:“洋人怎麼不能是我家親戚?實話告訴你,他是我家沒過門兒的姑爺!”那大夫嚇得抱頭鼠竄,逢人便說,裕庚真是親洋親到家了,竟把姑娘許配給了洋人,聽者無不驚駭。
卻說懷特給勳齡治牙在當時卻成了一件大事。裕家的叔伯兄弟們聽說,全都來了,嚴肅地圍成一圈坐著,勳齡坐在中間,懷特頭上戴上了反光鏡,從醫療箱裏拿出一個尖頭帶小鏡子的工具。舅老爺心裏嘀咕道:“敢情洋人也用照妖鏡?”大伯道:“他拿的那根針,是不是要紮勳齡啊?”二伯道:“隻要洋鬼子敢造次,咱們就跟他沒完。”舅老爺道:“老佛爺不是說了要跟洋人親善嗎,咱們還不能得罪他。”二伯道:“那我可不管,隻要他動了咱侄子,他就別想活著出去。”
隻見那懷特輕輕地敲了一下勳齡的牙,勳齡呻吟了一聲。懷特道:“我找到你的病根了,這兩顆牙都有炎症。”四叔呼地一下站了起來,虎視眈眈地走上前道:“大侄子,是不是這洋人不老實?”勳齡忙擺擺手道:“四叔,不是,這是在找病根呢。”二伯不放心地看了一下懷特的箱子,裏麵全是各種小錘子、小鑽、消毒水一類的東西,他拉了拉懷特的袖子,指了指工具又指指勳齡的牙:“這些鐵家夥,都是用在牙上的?”懷特點點頭道:“是的,全都是。”二伯怒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如此對待?”懷特覺著好笑,於是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那該怎麼對待?”
治了兩個時辰,叔伯大爺們也都乏了,也都不言聲兒了,東倒西歪地躺倒了。最後,勳齡一直捂著腮幫子的手終於放下來了。
三天之後,裕家大宴賓客。懷特被當作貴客坐在主賓席上,與裕家的親戚一起吃飯喝酒。勳齡的牙顯然已經好了,他大口地吃著一塊烤鹿肉,吃得很香。二伯笑道:“看來勳齡的牙真的好了,治牙還是洋人行。”四叔附和道:“就是,那些鐵家夥看著嚇人,還是能治病的,看來是良藥苦口呀。”大伯不耐煩道:“那不是藥管用,是醫生管用。來,懷特,我敬你一杯。”懷特賣弄著剛學來的中國話:“豈敢,豈敢。”然後一飲而盡。二伯叫道:“好酒量,夠交情。”懷特就那麼一杯杯地喝著,來者不拒,最後撲通倒地。
美國洋大夫治好裕家二少爺的事,迅速傳遍了清宮大內。
11
自從德齡得到恩準,可以為慈禧代坐之後,與卡爾自然接觸多了起來。兩人常常用英文交談,相互欣賞,話題大至國家大事,小至服飾妝容,甚是投機。特別是與懷特的鴻雁傳書,更是兩人常常涉及的話題。這天外麵下雨,早朝過後,眾人紛紛散去,連李蓮英也被慈禧叫去,德齡見四下無人,小聲道:“卡爾,我和容齡不能太頻繁地給家裏寄信,否則太後會覺得我們不喜歡這兒的生活,可是我真希望每天都能和懷特交流。”卡爾道:“德齡,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我想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我,由我來寫信給懷特,同樣,懷特也可以給我寄信,由我來告訴你。”德齡喜道:“卡爾,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德齡這一喜,手臂動了一動,衣服的皺褶便也變了。卡爾忙道:“德齡,你可別動。”德齡道:“對不起。”卡爾笑道:“你要感謝我很簡單,以後你可以多給我介紹幾位中國的藝術家就行了。”德齡忙道:“這沒有問題。”卡爾道:“有問題的是你們的愛情。”德齡立即緊張起來,忙問:“什麼問題?”卡爾道:“那就是隱私權的問題,因為我和你的哥哥會知道得很多。”德齡的臉一紅,強作鎮靜道:“沒關係,偉大的愛情是不怕公開的。”卡爾一笑,道:“我得告訴你,你的偉大的愛情的另一半現在住在你的家裏,每天和你的哥哥在一起。”德齡驚問:“為什麼?”卡爾笑道:“懷特給勳齡治牙,你的親戚們每天圍觀監督。他們說,勳齡的牙好了才能放懷特走,否則就把他當騙子處理。”德齡哈哈大笑道:“天啊,那康格夫人豈不是很不高興?”卡爾道:“恰恰相反,她很高興,她認為這是推銷美國文化的一個好機會,她為懷特給那麼多人表演醫術而驕傲。”德齡微笑道:“我想最高興的恐怕還是懷特。”卡爾道:“可不是,你家的飯菜據說很合他的口味。”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在另一側偏殿,容齡正在教眾宮眷跳新舞,皇後仍在一旁靜靜地觀看。容齡舞得倦了,擦一把汗問大公主道:“大公主,怎麼四格格今兒又沒來?難道她還沒好?”大公主一時語塞。皇後急忙接過話來,道:“四格格好些了,但還是出不得門兒,歇著呢。”容齡道:“皇後主子,那我去瞧瞧她,一會兒就回來!”大公主忙攔道:“慢著,容齡!”容齡一怔,皇後在一旁輕聲道:“四格格染的是風寒,怕傳染了,這一下宮裏可不就大亂了?”偏容齡不識相,還在問道:“那天她還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還病得那麼重?好幾天了都不好?”皇後道:“人有旦夕禍福嘛,這是老天爺說了算的事兒,咱們怎麼能預料得到呢。”大公主拉著容齡,示意她快些跳舞,容齡又合著音樂的節拍跳了起來,隻是心裏難免有些疑惑。
晚上,容齡一反常態,托著兩腮久久發呆。德齡邊用英文寫信邊問:“怎麼了?想Ghost了?”容齡慢慢搖頭不語,德齡摸摸她的頭發,容齡終於開口道:“姐姐,我總覺著這回四格格病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德齡問道:“怎麼講?”容齡壓低聲音道:“那天,四格格給我講起她和大公主、元大奶奶她們年輕守寡的事兒,說是她們幾個都是老佛爺給賜的婚,婚後不幾年,男人就都死了,當時,好像有人在外麵偷聽!”德齡大驚,二人緊張萬分地四周張望,然後緊緊偎依在一起。德齡悄聲道:“額娘不是已經跟咱們講過了嗎?隔牆有耳,你怎麼還這麼不小心?”容齡眼淚汪汪道:“姐姐,我錯了……”德齡隻得安慰了妹妹一會子,將寫了半截的信放下了。半晌容齡又道:“我隻是……隻是害怕我把四格格給害了!”德齡思忖了一會子,道:“還不至於吧。依著我看,老佛爺即便知道了這件事兒,也不過給她點兒顏色看看,不會有太大的懲罰……”容齡像小貓似的附在姐姐耳邊道:“這宮裏多可怕呀,要是四格格有點什麼,我……我真的不想待了!”
德齡沒說話,心裏卻有著同樣的想法,她是冰雪聰明之人,進宮數月,宮中的險惡早已了然於心,特別是老佛爺,那種翻手雲覆手雨,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早已令她驚心動魄。但說也奇怪,明知老佛爺是這等樣人,她卻依然感覺到有一種磁力在吸引著她:老佛爺慈和時的笑容,尖刻時的嘲諷,上朝時像個男人般叱吒風雲,而私下裏卻像個小女人似的,自己采花製胭脂膏子,這一切都令久居外邦的少女德齡感到震撼。她甚至在不由自主地仿效著老佛爺,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句話,這座古老東方的皇宮對她來講,充滿了神秘與誘惑,清宮大內中,一個老婦的手撩開神秘的麵紗,裏麵盡是些意想不到的恐懼與美麗。
還有皇帝。皇帝是她見過的最懂得音樂、最聰明正派的男子。
德齡甚至想,假如沒有凱·懷特——那個美國傻小子,她也許會愛上皇帝。這麼一想,她的臉便微微紅了一紅,忽然想起了前幾天,她教皇帝學英文的時候,皇帝那種鬱鬱不得誌的神情。當時德齡說:“英文的時間從字麵上就可以看出來。比如說‘是’,中國人不管是講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是用同一個‘是’字,可英國人就不同,is的過去時是was,而將來時卻是willbe,而完成時是hasbeen。從字麵上就可以知道時間。”皇帝聽了這話,忽然歎道:“看來洋人對於時間和生命的確比中國人要珍惜得多呀。假如朕能活到花甲之年,現在已經生命過半了,朕卻在這裏虛度光陰,真是慚愧得很哪。”德齡忙道:“萬歲爺,您並沒有虛度光陰,現在咱們不是在學英文嗎?”光緒道:“要是將來用得上當然好,要是用不上,也就白學了。”德齡見他難過,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忙忙地將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背誦了一遍,看到皇帝嘴角邊的苦笑,才知自己其實十分愚蠢。
光緒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有個人說說話兒,朕已經知足了。你教教朕,用英文怎麼說——過去朕是一個皇帝,現在是一個罪人。”德齡道:“萬歲爺,這句話我不會說,我隻會說:‘Iwillbetherealheadofthenation。’”光緒一怔,看了這個年輕的女官一眼:“什麼意思?你說——朕將是……”德齡神情肅然道:“將是真正的國家首腦。”光緒突然起身,背著手走到窗前,凝視窗外,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