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車上的母親(3 / 3)

山中蘭花草

文|楊寶妹

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愛,因為我有愛。

——白朗寧

在大學時,我起初修的是鋼琴技法這一專業。後來,因為與寫作時間相衝突的緣故不得不放棄,我改而重習了另外一門不用花太多時間去練習的音樂學專業。

我以為,自己對音樂的愛好是從中學時隱隱萌生的。今日遙想起來,顯然不是。我大抵還記得五六歲光景,每年除夕前夜大伯都會從一個不知名的城市趕來與我們一家團聚。在印象中,他是愛我又有錢的。

他喜歡聽我咿呀咕噥地唱《瀟灑走一回》這首老歌。他一邊含笑細聽,一邊攥著手裏的錢——唱完一遍就給50塊壓歲錢。

而每當我穿著黑色小袍,眼睛滴溜地糊弄到“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誰也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時,他的雙眼裏總是充滿了淚花。

我偶然會問母親:“大伯為何不帶大姨娘一塊兒來呢?”當然,我那時雖小,但心裏明白大人總是會有些難以言明的苦衷。因此,我從未當著大伯的麵問過這類話。

母親說:“大伯和她離婚了。”我不知道離婚是個什麼樣的概念,隻是隱約懂得要分開許久許久,再難相見。

後來,我進了學堂。教我們音樂的先生是個老頭,性格極為溫藹。畢業之前問過諸多同班的同學,沒有一人見過他發脾氣。

他教的第一首歌是《蘭花草》。這首歌足足教了一個學期。頗為奇怪,調皮的他們竟無一人覺得厭煩,欣喜地跟著唱:“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我是個極沒耐性的孩子。有一次我累了,無趣了,索性就不唱了,瞪大了眼睛看著周圍同學的嘴巴,一張一合,一噘一縮,甚是滑稽,忍不住捂腮嘿嘿笑了起來。

先生停下手中音樂,走到我的身旁,微笑著邀請我起來唱一個。我扭捏著不唱,說唱不來。他說我是害羞,不像個男子漢,他先前分明聽我唱了許多遍。

我賭氣站起身來,還未開口,先生手裏的手風琴便呼啦啦地展開了。他擠眉弄眼地引導著我,博得滿堂喝彩。那一個午後,是我童年最威風的午後。所有的清風、飛鳥、樹葉等美麗又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都急速地奔湧到我的心間來。我按捺著,小小的胸懷像是快要裂開,趕緊將它用力抵在課桌上。

後來,我無由地喜歡上了音樂,喜歡這個一學期隻教一首歌的老先生。

快臨近他的課時,我總是安靜地趴在走廊的窗台上。等他騎著一輛落漆的藍色三輪車悠緩地抵達樓下時,我便吭哧吭哧地奔下樓去,將置於車廂中的手風琴一拉而出,挎於背上。他不說話,偶然會叫我慢些,慢些。我不回頭,隻顧咯咯地笑。

後來,我畢業了,再沒見過這位先生。很多年後,幾次回校,我悄然徘徊在古老的翠柏樓前,聽裏麵琅琅書聲,抑或不成調的新曲,總希望能再見到這位喜歡用手風琴給我伴奏的老頭。想必,他已不在人世;即便尚安,也怕已認不出我的模樣。更或者,在他恬然的內心深處,從始至終就沒有我的影子。

不過,毫無疑問,他切切實實地改變了一個憂傷的孩子。他把一株終日不見陽光的山中蘭花草移到了小園暖房,使得他後來的人生如詞中所述一般“滿庭花簇簇,添得許多香”。

原載於《時文選粹》

這世間所有的陰霾,隻有愛可以化解。感謝生命中給自己愛的那些平凡的人,盡管他們後來消失在人生之海,可是自己依然記得那些真摯的麵孔。

第三十七包零食

文|代孔勝

言無常信,行無常貞,惟利所在,無所不傾,若是則可謂小人矣。

——荀子

在我還隻有五歲的時候,塑料槍尚是個稀罕物。不過那時的塑料槍沒有任何傷人的可能,僅僅隻是孩子的玩具。

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人對這種玩具槍應該並不陌生。兩毛錢一包零食,零食包裏有各種各樣的小玩具,當然,最新鮮、最好玩的當屬這種橡筋塑料槍。

五顏六色的小槍占領了那個時代的童年記憶。蓋上小蓋,拉上橡筋,就算上膛了。隻要輕輕扣動扳機,啪的一聲,小蓋就會被突來的猛烈氣流衝飛出去。

我生來就不是擁有好運的孩子。買了好幾包零食,都沒有抽到塑料槍。最後,我把手裏剩餘的兩毛錢給了同桌小胖,讓他把塑料槍借我玩一個晚上。

那晚,我開心極了。盡管我知道第二天這把小槍將不再屬於我,可我還是拿著它打天打地,樂不可支。

興許是玩得太累,我竟在院子裏昏沉沉地睡去了,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

我背著書包圍著院子找了好久,始終沒能尋得小槍的蹤影。

可想而知,因為這事,小胖不但把那兩毛錢砸到我臉上,還和我在課堂上大幹了一場。

老師把我們勸開之後,小胖還是不依不饒。他說好不容易才抽到一把小槍,我無論如何要還他一把。不然,他就在放學後跟我回家,告我的狀。

我不信他有那樣的能耐。放學後,我大步流星,頭也不回,直奔外公家。

這時,外公正在後院揮舞著笨重的斧頭砍柴。

我剛進門不到兩分鍾,小胖就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鬼喊鬼叫了。

起初我跟外公說不認識他,別開門。後來,這小子索性坐門口了,一邊哭著喊我名字,一邊叫著要我還他小手槍。

外公打開門之後,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問小胖:“你知道什麼地方賣這種小手槍不?你領我去,我給你重新弄一個。”

小胖立馬從地上爬了起來,說:“學校門口就有。可是,不一定能抽到。”

“要是抽不到小手槍,用其他玩具跟你換行不行?”

“不行!我就要我的小手槍!”小胖橫得像隻肥螃蟹。

那天傍晚,外公跟著小胖,我跟著外公,左彎右拐,隻為在天黑前到達校門口那家小店。

外公從上衣的內兜裏掏出一塊格子手帕,裏麵躺滿了花花綠綠的零碎錢。在那個困窘的年代裏,這塊手帕,幾乎是外公的全部。

他遞給老板兩毛錢,開了第一包零食,結果裏麵是把鉛筆刀。

他又掏出兩毛錢,開了第二包零食,結果裏麵是個哨子。

他有點生氣。哀歎一聲,然後從手帕裏挑出一張一塊的,拿了五包零食,讓我幫忙拆。

就這樣,我們開了第八包,第九包,第十包……

天色像不斷加深的墨水,正蠶食著最後的光明。我和小胖坐在地上,一邊吃著滿地零食,一邊看外公焦急的模樣。

第三十七包零食打開後,我和小胖終於歡呼雀躍。這個時候,我和小胖不再是敵人,也不再是債主和借者的關係。我們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捆綁在一起,像硝煙戰場上的兄弟,一同等待最後一批援兵背負光明到來。

回去的路上,外公一直沒說話。到家後,他也沒有批評我,隻是獨自打開燈泡,彎在後院,繼續用笨重的斧頭把堆積在黑暗角落裏的柴火砍得劈啪作響。那些轟隆有力的聲音,像鋒利的刀片,在我心底劃上了無數深深淺淺的印記。

幾年後,外公病逝,我仍然對此事無法忘懷。

成家立業後,我每當因為這樣那樣的利益糾葛想要失信於人,想要逃避,就總會想起外公上衣兜裏的那條格子手帕和躺滿一地的三十七包零食。

原載於《智慧背囊》

我們用於安身立命的資本有很多,可是誠信卻是怎麼也不能丟失的東西。

那院的花紅樹和那年的月光

文|告白

關愛,撐起心靈的藍天!

——佚名

記憶中,那是一棵遮天蔽日的花紅樹。花紅樹下有口老井,井壁四內爬滿厚厚的青苔。這棵樹和這口井都生在一個酒鋪的院子裏。酒鋪的主人是個老頭,約莫90歲,用雲南方言來說,我們得叫他老祖(曾祖輩)。

這是條老街,經常停水。隻要一停水,老街的幾十口人都會排隊去這間酒鋪打水。

有一次停水,我跟父親挑著擔子進了小院。一進小院,我就被那棵葳蕤的大樹吸引住了。巨大的樹蔭像翅膀一樣,把院子遮捂得嚴嚴實實。青石板上密草叢生,雕花的木門上爬滿了綠葉,仰頭而望,高展的枝葉間掛滿了香氣逼人的花紅果。

父親說,這棵樹的年紀和老祖不相上下,均在百年左右。

我那時不過12歲,百年對我來說,實在是串遙遠的數字。

再後來,聽說老祖身體不適,酒鋪便交給了他兒子打理。他兒子在我看來,也是位老人,年近七旬,我得叫爺爺。

父親經常會在午飯的時候塞給我一塊錢讓我去打酒。他看起來特別和藹,總會在打酒的時候問我許多問題,比如“你是哪家的孩子啊?叫什麼名字啊?”“你幾歲啦?念幾年級啊?”等。

聽父親說,他是個老教師,很有文化。我深信不疑,因為他雖然年紀大,但說話特別文雅,不像父親,動不動就對我罵罵咧咧,亂爆粗口。

我第一次吃花紅果,是在暑假的一個午後。隔壁的小夥伴從兜裏掏出一個塞給我,讓我嚐嚐。我放在手裏仔細端詳,發現這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小果子,簡直和蘋果長得一模一樣。

我愛極了它的味道。酸甜清洌,脆實可口。吃完後,他又塞給我一個說:“好吃嗎?跟我一起去摘吧。那家院子裏有好大一棵花紅樹,上麵結了好多好多的花紅果!”

“騙人!根本進不去好吧?進院子隻有一條小路,那條小路必須經過酒鋪。爺爺就在酒鋪裏坐著呢!”我心裏有點慌張,因為我從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

“傻瓜,你沒發現隔壁的老房子空著嗎?隻要爬上這座老房子的圍牆就可以夠到花紅果了,知道不?難道你沒看見那花紅果長得到處都是?”

當夜,他帶著我,在清涼的月光下偷回了第一批花紅果。直到今天,我都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景況。

月光像隻明亮的眼睛,高掛在遠方的黑暗裏,使人心裏發怵。我懷抱著滿滿一袋果子,越跑越害怕,越跑越孤獨,怎麼也擺脫不了頭頂的月亮和母親在我心裏樹立的神明。

剛進門,我就被父親叫住了。當他看到那滿滿一懷的花紅果,頓時怒不可遏。他從腰間解下皮帶,把我打得鬼哭狼嚎,譏諷我是李氏門中的第一個小偷,算是給祖宗長了臉。

我一邊哭一邊求饒:“爸,這不是我偷的。這個是爺爺給我的,這個是爺爺給我的……”

當夜,父親拉著我敲開了酒鋪的小門。來開門的是那位和藹的爺爺,他披著綠色的軍大衣,看了看滿眼淚水的我,又看了看父親手中的皮帶說:“你怎麼能這麼教育孩子?太不像話了!”

“大爹,這些花紅果是不是小海在你們樹上偷的?我領他來給你道個歉。”父親指著我懷裏的花紅果問爺爺。

“哪有的事?我剛才見他在門口玩,特別可愛,就送了他一些,怎麼能說是偷呢?這麼大棵樹,這麼多花紅果,我們天天吃也吃不完啊!”爺爺說完之後,轉身進屋,抻起一根竹竿,打了一地花紅果,說要全部送我。

再後來,花紅樹掛果的每個夏天,隻要我去打酒,他都會送我許多花紅果。但對那夜的事,他始終隻字不提。

幾年後,我考去湖南念學,便與他斷了聯係。聽母親說,老祖走後沒多久,他也就過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由衷覺得難過。躺在異鄉的床上,我時常想起他那和藹的麵容,想起那個古樸院子裏的花紅樹,以及那年那夜的白色月光。

原載於《語文報》

善意的謊言,善意的愛,那些平凡的麵孔,卻用無私保護了我們幼小的心靈。

夕陽下的影子

文|李贇

學貴得師,亦貴得友。

——唐甄

我再一次揮舞著堅硬的拳頭,把同學打得癱倒在地。

當他得知此事,風風火火地從宿舍趕來時,訓導主任早已親臨現場。這是我第三次在校內毆打其他同學。

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記過,第三次,我尚且不知命運如何。

訓導主任當著全校學生的麵,毅然承諾一定要把我這樣的問題學生開除。他來不及批評我,便慌忙上前解釋。訓導主任恍若未聞,拂袖而去。我站在九月的風中,看似威武得像個將軍,內心卻糾結如麻。

如果沒有他,第一次我所受的處分便是勒令退學。我記得,他把我叫進辦公室,苦口婆心地說了諸多為人之理。而後,他親自去學校行政處做擔保,說我不會再犯。

豈料,沒過多久,我又把一個學生打得口鼻流血。這次,雖然有他力保,但我還是被記了一個大過。那天,坐在校園的花壇上,他和我說了很多很多。他的悲苦經曆,忽然讓我想起遠在農村的母親。

一個失卻丈夫的女人,獨自領著兩個孩子,不但得擔起家裏的所有農活,還得讓孩子進城接受上等的教育。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的母親知道我將被開除,淪為社會的盲流,內心究竟會荒蕪成怎樣的景象。那是我第一次彎下少年倔強的身板來求他。

他拍拍我的肩膀,神色肅穆地說:“別著急,別著急,隻要你不放棄,老師也不會放棄你。”

站在涼風席卷的教學樓上,我時常看見他在學校行政處的門口苦苦等待,手裏捏著那份由我親筆寫下的悔過書。

陽光慢慢地偏離枝頭。他像一名忠誠的哨兵,始終不肯挪動半步。有幾次,我真想鼓足勇氣跑下教學樓,搶過他手中的悔過書,告訴他不要再等。其實,我不過是一個成績平平的問題學生,多我不多,少我不少。

我努力朝他所在的位置靠近,他沒有發現我的到來。此刻,領導會議已經結束。當他滿臉堆笑地把那份悔過書遞給迎麵下樓的訓導主任時,我內心忽然湧起無限希望。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秒,我竟有了千百個努力拚搏的信念。我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那我一定會好好讀書,讓他再也不用為我頂著烈日苦苦等待。

厚實的悔過書,像落葉一般被訓導主任甩在風中。他匆匆轉身準備拾回,卻無意瞥見了正在落日下的我。他故作從容地朝我笑笑,用滄桑的眼睛撫慰我,似乎在說:“別著急,別著急,隻要你不放棄,老師也不會放棄你。”

離校那天,他不顧一切地跑來送我。他怕我會因此而迷失人生的方向。

走在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田埂時,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的身後。他一直向我道歉,似乎那個真正犯錯的人不是屢教不改的我,不是那位被打的同學,而是無能為力的他。

夕陽沉沉地落在他的肩頭,播散著昏黃的暖光。鄉村的風,像汪洋裏的暗潮,從不知名的方向澎湃而來。我抬頭凝視他清瘦的背影,忽然有種難以言明的悸動。在那條狹窄的田埂上,我多想放下一切少年的桀驁,緊緊地抱住他,向他哭訴,向他認錯,與他訣別……

時光就這麼無聲而去。這幾年,我陸續找過他,卻始終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據說,我走後沒多久,他就去了另外一所城市。

我一直想要好好地抱抱他,告訴他,當年的那個莽撞孩子真的懂事了。

原載於《語文報》

我們總是那麼不懂事,總是給他惹麻煩,可是對於他來說,我們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從來都不曾放棄我們。致那些年被我們快要逼瘋的班主任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