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二)(1 / 3)

上卷(二)

寒假很短,我沒有回家。梅姐姐的托福成績高達590分,卻決定暫時不走。她給哥哥來了一封長長的信,信中說北京現在變化很大,形勢很好。她是學經濟管理的,所以對剛剛開始的經濟體製改革甚為關心。她還提到一個叫祝培明的,據說是77屆大學生,最近發表了一篇關於我國市場供求關係方麵的文章,引起中央高度重視,在經濟學界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哥哥看了信就去買車票了。

哥哥和梅姐姐已經交往10年了。有天晚上哥哥翻著過去的舊照說:“女人們長得真是太快了,她們善於從你身上吸收養料,一眨眼的工夫就會由小姑娘變成一個全盛時期的婦人。”

於是他常常描繪的一幅圖畫立即在我眼前出現:在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在北京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上,一個少女的聲音把所有過往車輛撞得粉碎,在紅燈的注視下,飛似的向一個青年跑來,交通警們瞠目結舌。刹那間,幾乎一切都凝固了,連那朵雲也凝在藍天上,不再飄移。這記憶中的一頁永遠令哥哥激動不已。那一年,梅若行19歲。那一聲呼喚使年輕小夥子方達立即明白心愛的姑娘已選擇了自己。此前,他們已認識了兩年,而梅一直在他和一個綽號“山魈”(當然也是她起的)之間猶豫不定,最後,散漫的“狗熊”戰勝了激烈的“山魈”。

“我們去吃冷飲好嗎?”年輕小夥子囁嚅著提議,於是兩人跑到西單的冷飲店。不過當時冷飲僅僅意味著冰棍汽水,而且,為了革命化連“鴛鴦冰棍”也變成了一種奢侈。他們買了兩支紅果冰棍,不知被什麼激發出無限靈感,連珠妙語噴湧而出,每一句話都值得寫進名言錄。她被逗得哈哈大笑,紅果汁兒一直流到下巴頦兒,終於滴落到洗得發白的軍衣上,那軍衣曾經是神聖的,上麵曾經別著一隻神聖的紅袖章。紅衛兵的形象並不像後來人們描述的那麼討厭,那形象對哥哥甚至有種吸引力,因為他生平見到的第一個紅衛兵就是她:英姿勃發,口若懸河,正在烈日之下向2000多中學生發表演說。太陽在她的瞳人裏裂成無數金光閃爍的碎片。她的眼睛特別亮,見到他之後尤其亮。他聽到本校的反對派們稱她為“梅匪”,他並不認為這綽號多麼可怕,相反,他覺得夠味兒。

梅姐姐也是我整個少女時代崇拜的偶像。小時候我有著比一般小女孩更強的羞怯感,這種羞怯在很長時間內幹擾了我的生活,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反正家裏來客人我便跑到房間裏躲起來,然後跳窗逃跑,幸好那時家裏住的是平房。我這種毛病若是在西方大概是要請心理醫生治療的,可中國的父母卻不以為意。

梅姐姐來家我當然也是躲起來的,可我喜歡在門後邊聽她講話。她的聲音有種特殊魅力。漸漸的,我也敢於打開門悄悄地看她了。她有種吸引力,或者說是種蠱惑力。她能讓一個清醒的人去殺人放火,也能讓一個瘋狂的人冷靜下來。我開始不知不覺地模仿她了,在人前我不再感到那麼手足無措了。我現在明白人生下來就有種表演欲,不過有的人是天生的演員,諸如梅姐姐,也有的人是隻能靠效法別人才敢登台的拙劣演員,諸如我。

但我畢竟從一種尷尬的境地裏走出來了,確切地說是被梅姐姐救出來的。

可爸爸媽媽卻不以為然。特別是媽媽,早就看出了哥哥的“敗家氣象”,一心想找個溫柔賢惠又會當家理財的兒媳婦來挽救敗局,誰知兒子偏偏愛上了這麼一位喜歡浪跡天涯的“女革命黨”!為這個,家裏不知鬧了多少次,十多年了,雙方還是壁壘分明,誰也不肯退讓。

對於哥哥來說,梅姐姐是一場火災,一場龍卷風,不過這種襲擊倒往往是他的救命稻草。每次風暴之後,他的精神都為之一振。她一心想出去看世界,決心已定。他們的對比日愈鮮明——她簡直成了個競爭狂。而他,竟到海灘來逍遙遊了。

不管怎麼樣他們愛得夠味兒。那是他們那個特定年代所能產生的愛情,今後大概是不會再有了,我常悲哀地這麼想。這是個代用品的時代,什麼都可以代用,貨真價實的東西太少了。我未來的命運又會怎樣呢?我像任何一個未婚姑娘那樣,不斷地為自己設計著各種理想模式,然後又一個個地把它們推翻。

寒假,大家都回家了,女生宿舍隻剩了我一人,小雪便常來陪住。我們真正地親密起來,竟誰也離不開誰了。每天傍晚,我們都要去海灘散步,石林的黃昏總帶有一種神秘的美,令人無法識破。我常給她背一些我喜歡的詩,間或自己也胡謅兩首。她總是含笑聽著,手上或鉤或繡,反正不閑著。“我這人講實惠,不那麼多愁善感!”她的那些作品往往有種獨出心裁的美麗,令人驚歎。“能創造出這種美的心靈該是顆詩心。”我說了這話,她就笑笑說我怎麼不喜歡詩?也喜歡的!將來一定送你一首我寫的詩。”我說一言為定,她就不再答話,一個勁兒地給我講她那個在國外工作的男朋友。那個人的形象在我腦子裏已經非常鮮活了,恐怕見了麵不用介紹也會認出來的。

日子長了,我發現她有種講故事的才能。什麼事兒她都能講得很精彩,連說起她家的事兒她都像是在講故事。那麼曲折離奇又富於戲劇性,讓人聽了都覺得不像真的了。據她說,她父親祖籍此地,早年離家在鐵路上混事兒,不過是個小職員,隻是偶然認識了她的外祖父並且在一件很小的事上幫了他,便賺得了一位名門閨秀。實際上她母親那個家族當時已經沒落了。外祖父執教為生,全靠祖傳的一些房產才算沒吃什麼苦頭。她母親中學畢業之後,本來還想接著上大學的,可後來不知為什麼會匆匆忙忙地結了婚。婚後不久她父親就失業了,後來在北京定居,靠吃房產過日子。

“那現在呢?難道現在還靠吃房產?”我有點驚異。

“嗯。京津一帶有我們家許多私房,吃息都吃不完。”

原來這是她家的經濟來源!過去我可從來沒想到過。

“難道你爸爸解放後也不工作?”

她沒說話,飛快地移動著鉤針,鉤出一行行的花邊。

“那後來為什麼又遷到這兒來了?”

她歎一聲,有點不耐煩了:“你的好奇心真強,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1967年,我父親死了,我家的房產都被沒收了,沒辦法隻好回到這兒來。這棟小木樓是父親老家留下的。阿圭家也離這裏很近的,實在沒法子的時候她就回家鄉賣一回繡活,賺些錢再回來。那幾年就這麼湊湊合合,多虧家裏還有點底子,才算沒受罪。”

“阿圭像是惠安人嘛!”

“是惠安人,苦得很。……你看她有多大年紀?”

“50來歲吧?”

“她剛剛40出頭!”她輕笑一聲她15歲出嫁,按惠安人的規矩,新婚第二天就得回娘家,隻有生了孩子以後才有權在婆家住,你說怪不怪?婚後一年她也沒生出孩子來,男人就去了外省,再沒回來。她一輩子都想有個孩子,自己沒有就拚命疼我,把我都給寵壞啦!”

“難怪你在家稱王稱霸的……”我想起她對那兩位老婦人的態度。

“你信嗎?阿圭年輕時風流得很哪!就是這幾年才老下來的……”

天色暗下來,海灘上看落日的人散了。海風卷著退潮,發出一種晶莖透明的聲音,像一支遙遠的少女合唱隊。我忽然想起哥哥講過的海妖的歌唱,那該是種什麼樣的歌聲呢?

“回去吧,晚了。”她溫柔地勾勾我的手指。

“以後咱們揀個日子在這兒玩它一夜,怎麼樣?我想這兒的夜晚一定很美。”她盯了我一眼難道你不害怕?”

“怕什麼?難道你也信封建迷信那一套?”

她不做聲。

我忽然覺得她的笑容有點兒陰險。

南國的春天確有一種獨特的詩意。光是那色彩便動人心弦,那是畫家的調色板無論如何也調不出的顏色。在陽光下,色彩是流動著的,甚至能流到海裏。潮沙一過,海便呈現出一派翡翠般透明的綠。岩岸上的生物群越發活躍,我懷疑這些小小的藤壺或軟體蟲什麼的能在靜悄悄的夜裏發出音響,我也曾扒開那些石林下被蝕穿的洞穴,卻根本沒見過什麼美麗的盲魚,那一定又是哥哥杜撰出來的。可我確實見到石林上那種三角蛤的化石痕跡,這麼說,這古老的石林起碼在侏羅紀之前就存在了。那時大陸架的漂移又是怎樣的呢?4億年前的泥盆紀,真的有一支魚的隊伍最早登陸,後來發展為兩棲動物了嗎?這一切都像神話一樣。大千世界,大概真的什麼都會發生吧?不知為什麼我近來對這些越來越關心了,我這人可真容易受人影響。

定在3月中旬春遊,圖書館和校辦的幾個年輕人也加入了我們的隊伍,地點自然是銀石灘。說好了,要在這兒鬧個通宵。“一定得幫當地人破除迷信!”以鄭軒、唐曉峰為首的一幫男生宣稱。

吃的不用愁,每人都帶了兩三樣,全班40人,外加圖書館和校辦的,食品豐富是不必說的了。大家就在海邊聽音樂、跳舞,然後開聯歡會,把舊毯子往岩岸上一鋪,擺上吃的,大家邊吃邊聊。

哥哥超了兩天假才回來。別看他這人懶散得出奇,可不管到哪兒,還自有一批朋友。隻要大夥兒一聚,他往往就成為談話中心。這時他正發表關於應當在此地建立自然保護區的高論。“銀石灘這種地貌可以說是全國獨一無二!”他邊說邊撕著一隻扒雞的大腿,一點兒不耽誤工夫,“大概是那些傳說起了點作用,這兒的生態保護得還是相對好的,你們哥兒幾個可別幹那種號召附近漁民捕魚的蠢事兒,”他又大口咬了一塊抹好果醬的麵包,嗚嚕著說,“咱們算算這筆賬吧:假如咱們午餐吃了一條魚,重100克,那麼這條魚大概要耗掉10萬克海洋生物,因為每10克浮遊植物隻能產生1克浮遊動物,每10克浮遊動物隻能變成1克小蝦或魚。這樣咱們可以算出1噸魚消耗多少海洋生物,然後再用水產消費量去乘,結果數字大得驚人,照人類這麼捕下去,海洋魚類很快就要絕種了!”

哥哥滔滔不絕,大家都聽得人迷。袁敏似笑非笑地說:“這麼一說,以後我們連魚也不敢吃了!”郎玉生、王妮妮她們一直在烤魚,聽見這話便說你們都不吃才好呢!我們正愁不夠分。”香味已飄了過來,男生們咕嚕嚕地咽著唾沫圍過去。

“那麼今天就算是告別宴會吧!吃過之後,從此不沾魚腥!怎麼樣小夥子們?”哥哥終於也忍受不住了。男生們齊聲說好,有拿叉子有拿筷子的,都動起手來。郎玉生不慌不忙地笑笑吃吧吃吧,這可是蓑魷!”蓑魷是本地一種最漂亮的毒魚,隻要被其鰭刺中,十有九亡。哥哥聽了,很有紳士風度地笑笑:“我們連你們都不怕,還怕蓑魷嗎?”男生頓時哈哈大笑,女生也撐不住,跟著笑起來。小雪笑得一口汽水嗆了嗓子,咳了半天。事後很長時間,她還會惟妙惟肖地學著哥哥那故作正經的滑稽樣兒:“我們連你們都不怕,還怕蓑魷嗎?”

男生們便天南海北地神聊,有的提起美國巨型油輪“阿莫柯·卡迪茲”號,在法國布勒塔尼海岸線觸礁事件,據說那條油輪在海上漏油達22噸,無數的海洋生物在劫難逃;有的說中國也應當成立生態保護委員會,成立綠黨;還有的說起現在海洋嚴重汙染問題,越說越邪乎,像是世界末日即將到來了似的。袁敏和班主任楊老師大概很不願意一個春天假日的氣氛變得如此沉重,便由袁敏建議玩擊“鍋”傳“魚”的遊戲。天色漸暗,夕陽偏不似每天那般漂亮,慘白地陷在混混沌沌的雲裏。小雪坐在我對麵,她今天一直挺快活,這時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魚”忽然傳到她手裏,打開魚嘴裏的條子一看,上寫:“以‘曆史’為題即興作詩一首。限5分鍾內完成,過時須學三聲犬吠。”真不知哪個促狹鬼幹的。我正替她犯愁,她卻站起來,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到第2分鍾零9秒的時候,她說她作好了。

人哪,又愛又怕的傻瓜,

你不知道全部曆史

就是因為照下太多麵孔而發瘋的一麵

鏡子。

大家好像都沒聽清,她又說了一遍,有幾個男同學就鼓起掌來。我聽著這詩竟覺得有點耳熟,一時想不起來,便沉默著。袁敏說這好像不大像詩呢。”唐曉峰便笑嘻嘻地解釋:“你們不知道,北京現在有幾個年輕人專寫這種詩,有人給這種詩起了個名字叫朦曨詩呢!老方,你聽她這詩是不是有點朦朧詩的味道?”於是大家又談詩,談北京形勢,談剛剛方興未艾的經濟改革,談最近發生的各種新聞、事件和小道消息,又有人說和北京比,我們這裏太閉塞,學生的思想也太不活躍了,若是常有人帶來些新信息才好。然後又是唐曉峰跳出來說你們知道嗎?這學期咱們要增一門寫作基礎課,猜猜誰教?唐放!對對對,就是那個青年評論家!寫過《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袁敏便問:“真的是他要來嗎?”在得到楊老師肯定的答複之後,她又小聲說了一句:“我爸爸知道他,他那篇評論的責編是我爸的老同學。”聲音雖小,大家卻都聽見了,郎玉生悄悄撇了一下嘴。

對於北京的新形勢,哥哥回來後已給我講了許多,談話沒能引起我的興趣。不知怎麼,我腦子裏一直在默默地回旋著那首詩。我確實在什麼地方見過它。哦……想起來了,這是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的一首詩中的最後幾句,全詩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