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五)
天空發出一點幽幽的綠色,我忽然覺得天很像海,大概天和海都是一回事。假如站在天上看海,海也就變成了藍的天,帆就成了一朵朵白雲,魚自然就是星星了,魚也是發光的。
看得久了,滿天的星星像是搖晃起來,像一個動蕩的珠寶盒裏互相碰撞著的鑽石。銀石灘的魚此刻大概也這麼無拘無束地互相碰撞著吧。難道海火便是它們撞擊出來的絢麗的光?海洋深處一定住著個魔鬼,一個美麗的女妖,那誘惑使千千萬萬的海生物走人美的極致。
我是那種不嚴格的人。照我看,與其探討那些高深理論,不如在這美麗的星空下冥思幻想。
“你們那裏……有海火嗎?”
我嚇了一跳。冥冥中一定有什麼在窺破我的心靈並拷問它,真奇怪,大概心靈也會像星星或者魚那樣經曆各自的軌跡,在交叉點上便互相碰撞吧?
“你也聽說過海火?”
“豈止是聽說。”
“難道你見過?!”
“見過。”他淡淡地說。
我驚奇地望著他,那一圈富於表情的小胡子在夜色中是像金屬絲似的閃閃發亮。
“小時候,我和父親乘船過渤海。那天夜裏,無星無月,我有一種莫名的懼怕,早早就進艙睡了。半夜裏,我忽然感覺到船身在猛烈地搖晃,我醒了,發現艙裏很亮。父親睡得很熟,我沒叫醒他,一個人跑到後甲板。這時,我看到整個海麵上像是鋪著一層綠色的熒光,然後又變成一片銀白,遠方像是響著悶雷。海風吹來,漣漪變成千萬朵銀白的花,然後又轉紅,一團團火苗似的散開來,形成一個個十分奇妙的幾何形圖案,這時後甲板的人多起來,父親找到我的時候,那些幾何圖案已經慢慢消失,持續了大約40分鍾時間。第一次,印象太深了。”
我聽得呆了,隻想象著黑暗中的一艘海輪緩緩行駛,海麵正發生著奇異的變化。一個孩子,倚著甲板的欄杆,驚奇中又帶著恐懼,看著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
“將來有機會我一定要上你們那兒去一趟,去看看海火。”
“也許看不見呢。”我不自信地小聲咕噥了一句,他沒聽見。這時天蠍座上那顆大星“參宿二”發出暗紅色的光芒,客廳裏錄音機停轉了,一片靜寂。
這靜寂來得那麼不合時宜,像是一扇門關閉了,我們突然被關在了另一個世界的外麵。這種突然使剛才輕鬆自然的氣氛有點尷尬。
他看了看表。
“你還有事吧?”我忽然變得很敏感。
他點點頭,眼裏含著笑。
“好久沒度過這麼好的晚上了,謝謝你。”他拉起我的手握了握。他的手溫暖幹燥,這樣的手讓人放心。
他走了,他掌心的溫熱還停留在我的指端。我把兩隻手慢慢握緊,似乎想抓住什麼。
梅姐姐斜側著身在慢慢地吸煙,哥哥背對著她。他們一定是吵過了。哥哥說走吧。”梅姐姐仍悠悠地吐著煙圈兒,地上亂扔著許多煙頭兒。梅姐姐的發型變了,由兩條小辮子變成了“王冠式”,秀麗的雙眉下邊,一雙眼睛已學會不動聲色地看人,光潔的大額頭很寧靜,沒有一根線條會暴露她的內心世界,間或粲然一笑,也帶有一種不可捉摸的意味。
這再不是十多年前那個隔著一條馬路大喊大叫的熱情少女,更不是那個在2000人大會上叱吒風雲的“梅匪”。北京幾乎所有的沙龍都有她的關係。作為體改院的負責人之一,對於政治她仍像過去那麼敏感。她常邀些她感興趣的人來這個小沙龍聚會,三教九流,她都能應付裕如。她巧於安排,善於應對,能應付各種大的社交場合,駕馭各種複雜的局麵。她常通過社交方式來搜集材料,獲得信息,研究動態,把這些活的、她認為重要的資料記錄在案後,有些交祝培明參考,有些她自己留下。這些自然是我後來才知道的。而且祝培明一直感到她難以對付,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經曆。除紅衛兵那一段外,也是插隊——回城——上學,和這一代中的許多人一樣。所不同的是,她更有頭腦和洞察力。她不願負任何具體責任,討厭幹那些瑣碎的事務性工作,她喜歡抓大事,但絕不像那些喜歡攬權的人那般淺薄,招人討厭。確切地說,她傾心於做幕後人。一個在幕後操縱各種暗鈕的人,這一點,從她很小的時候便初露端倪了。她講過一件小學時的事:大家選她當少先隊大隊主席,她說什麼也不當,硬是組織一批人馬把一個男孩子推上第一把交椅。結果那男孩成為她的傀儡,輔導員和隊員的眾矢之的。而她,卻成為大家眼中最出色的隊幹部,而那個男孩也無比信服她——因為她有許多次為他排憂解難。
我猜她現在仍想充當這種角色。
她是那種聰明、精力都過剩,同時又懂得如何合理使用的人。政治不過是她關心的一個方麵,她涉獵極廣。上次哥哥到北京度假,就發現她正在搞各國文化,特別是東西方文化的比較。“狼想寫一本書,一本有影響的、能確立她在中國地位的書。”哥哥悄悄告訴我。
而且,她還在學德文。她已精通英、俄兩國文字。據哥哥說,她有一套獨特的學習方法,從不肯花一絲多餘的力氣,把好鋼全使在刀刃上,絕不像那種“抱窩雞”式的傻女學生。她可以在期末大考的頭天晚上和男同學們打上半夜橋牌,然後第二天又奇跡般地考個全班第一。她有條不紊地安排時間,應付這許多繁雜事物和社會活動,從不顯得忙亂,而永遠保持內心的閑暇和寧靜。她每日必臨一頁字,絕不臨那端麗秀雅的歐體和趙體,而十分偏愛顏真卿的“多寶塔”和懷素的狂草。前者的圓熟和後者的狂傲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然而在她這裏卻得到了最完美、最自然的結合。
從少年時代起她就是我崇拜的偶像,今天我發現我的偶像結構更為複雜因而也更豐富、更成熟、更美麗、更令人神往,她偶中套偶,而且每一層都塗了特別的保護色。
忽地掠過一個想法,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和郗小雪不知在哪點上有點兒相通。她們兩個如果認識會成為好朋友嗎?
“菁菁真的長成大姑娘了呢。”她淡淡一笑,慢慢地吸著煙。她彈煙灰的動作很漂亮。
“走吧。”哥哥又說。
沒想到梅姐姐真的要走了。手續已經全部辦好了,隻剩美國領事館一道關了。她被美國耶魯大學和紐約大學同時錄取,研究經濟管理。她選擇了後者,理由是耶魯大學貴族味兒太重,且費用高昂。哥哥歎道狼比以前更務實了。”可我知道他心裏在佩服她。
這條爆炸性新聞使我父母沉默了3天。第4天一早媽媽便放出風來她去讀碩士,叫我兒子幹等兩年哪?我早就料到這個事兒沒有結果!——菁菁,你哥哥是怎麼想的呀?”
瞧,不知從何時起我已變成哥哥的代理人了,媽媽和哥哥從不直接對話,需要通過我這個變速稱合放大器起某種傳導作用。傳導得不好,還要兩頭兒挨訓。爸爸居然也說話了:“……那樣的人怎麼能夠當妻子呢?像個女革命黨嘛!”“爸爸,難道女革命黨都是不能結婚的尼姑?”我撲哧一笑,見爸爸瞪起眼睛,便不敢再發一言。
“狼說出去之後拚命掙錢,爭取兩年之內把我辦出去。”哥哥甕聲甕氣的,穿個鬆鬆垮垮的大背心兒,慢慢地搖著大蒲扇,那樣子活像《茶館》裏的一個什麼群眾演員,“可我不希望將來人家作介紹的時候說:‘這是梅若行博士的丈夫。’那還有什麼勁?”
哥哥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可他畢竟已經33了。他們這雖然羅曼蒂克卻是馬拉鬆式的戀愛已持續了13年,還要持續下去。我發現哥哥的抬頭紋變深了。
“真自私,隻想著自己,不想想我兒子已經33了……”媽媽在廚房裏唱歌似的念叨。
回京後我已和小雪通了兩封信,引起媽媽的注意。我的信件、日記什麼的從來瞞不了媽媽,她可以隨意檢查我和爸爸的東西(她從來不碰哥哥的,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媽媽頭腦裏沒有“私人範疇”這個概念。我認認真真地向她講述了小雪的一切(當然是隱惡揚善),她聽後卻無動於衷地笑笑:“菁菁,你該到談戀愛的年齡了。”瞧,沒想到哥哥和她在這一點上倒很默契。緊接著她又來了一句:“媽媽希望你在大學期間解決個人問題。”
我真後悔不該對她說什麼。
很多年後我才悟到他們的話的確是有道理的。大約每個少女在戀愛前都有一段類似“同性戀”的時期,十幾歲的女孩在青春萌動時對異性產生防範便轉向同性去尋求感情寄托。可悲的是我的少女時代並沒有這個過程,社會、家庭的禁欲說教使我心理晚熟。這一代人的心理生理年齡都推遲了,我當時經曆的感情大概正是彌補少女時代的空白。
我羨慕梅姐姐——在她的人生中沒有空白,即使在那個瘋狂的時代。
梅姐姐臨行前說了許多值得銘記的話。那是個烈日炎炎的中午,我收拾東西時發現了一個淺灰色印著“奔馬”圖案的小本,翻開一看,裏麵密密麻麻的全是詩,而且都是當年天安門廣場的那些詩。筆跡明顯是兩個人的,一個是哥哥的,再一個是挺拔秀勁,大概是梅姐姐的。
當年哥哥曾在天安門廣場拍了許多照片,他自詡具有珍貴曆史意義的,都被爸爸媽媽翻出來燒了。不知這小本以什麼方式珍藏著竟保留至今。我記得上麵留著梅姐姐的淚痕。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她哭,她流淚的時候眼裏炯炯的光卻沒有熄滅。那時的天空真像是要塌了,可並沒塌。天空還是永恒地存在,而天空下的一切都麵目全非了。
我莫名其妙地衝動起來,跑去找她。
她在白家莊那裏有間房,和父母分開住。她的房間很素淨,幾乎全是書。唯一的裝飾,恐怕就是書架旁那盆鐵樹了,這是她去年到南方做經濟考察帶回來的,當時還送給我家一盆,小一些,不久就死了。她的這棵卻長得很漂亮。
她正做飯,蛋炒飯和一碟青菜,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見我來了,又開了油燜筍和鯖魚兩聽罐頭,加了個番茄肉絲湯。
“你開罐頭的技術可真夠高的。”我驚奇地看著她嫻熟運用罐頭刀的那隻手。
她爽然一笑:“是嗎?這是因為別人總想著中國罐頭難開,可我呢,總想著我開的就是中國罐頭!”
她的話常常綿裏藏針,可那一種明眸皓齒的樣子卻令人感到神清氣爽。這大概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她把飯菜擺上桌,給我斟了杯果酒,自己來了一杯白的。
“梅姐姐,你為什麼不結了婚再走?”我想象著她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奔波的樣子。
“菁菁還是小孩子。”她莞爾一笑,“結不結婚不是一樣?那麼個小紙片片有什麼用?世界上根本沒有固定的契約……熊不這麼認為嗎?”
“當然哥哥也這麼認為。可是……可是我覺得他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已經33了……他有時候很愛發脾氣,我是說……他的生活不正常。”
“都不正常。已經這樣了有什麼辦法?趕個末班車吧。對30多歲的人來說,事業比家庭更要緊。”她舀了碗湯喝。我不吭氣。
“菁菁你是覺得我自私吧?你不懂。對於我們來說,失去的實在太多了。現在好不容易趕上這個時候,儲備的力量一下子爆發出來,人生有幾個30多!熊有他的活法兒,我不幹涉,可我也有自己的活法兒!”
飯後,她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著。我把那個印著奔馬的小本遞給她。
“這是熊讓你給我的嗎?”
我搖搖頭,沉默了很久。她叼著煙一頁頁地翻著,那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我相信她沒看見一個字。煙灰落在上麵,她輕輕地拂去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灰霧的廣場上,有一對青年男女冒著雨,在大聲朗誦碑墓上的詩。許多人久久地站在雨地裏,聽著。那些詩像一支悲涼的號角,使許許多多的人都流淚了。
現在,一切都過去很久了。
時間把曆史變成了童話。
“是啊,中華民族是個健忘的民族。”她夾煙的手指有點兒發顫。
“哥哥常常想起那個時代。”我輕聲說。
“我也並沒忘記,隻不過是不喜歡回憶。”她站起來,身上穿了件寬鬆的藍毛巾睡衣。她高大豐滿,帶著種自然流露出的雍容華貴。
“可你比以前務實多了。”我小聲咕噥了一句,一麵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那派頭兒像個女伯爵。
“是啊,現在大家都現實多了。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曆史的進步嗎?”她把前額滑下來的頭發向後甩了甩從激越到深沉,從呐喊到反思,這是成熟的標誌嘛。鄧小平的最大功績就是開放,一開放就不可逆轉,曆史肯定會證明這點。我想出去看看,學習學習。作為華人不管到哪兒都擺脫不了中國文化的製約,這點我很明白,所以我最終是要回來的。
“中國確實積重難返,可現在總唱那些淒淒慘慘的詠歎調兒也沒用!隻能麵對現實,利用中國的特點來改造中國,沒別的出路!……來,喝點兒咖啡,走後門兒買來的,熊很愛喝,上次一下搞走我兩聽!”
她從書架上拿出一聽“雀巢咖啡”,倒在兩個白瓷杯裏衝了,立刻聞到一股濃鬱的香味。
“你也不想要個孩子?”
她笑著搖搖頭:“假如我現在20歲,也許會對這個問題重新考慮。”
她把那個小本鎖進抽屜裏,打開錄音機,是聖·桑的《天鵝》。
“現在競爭已經開始了,以後會越來越激烈的,不拚命不行了。……知道嗎,祝培明這家夥很厲害,已經出了兩本書了,現在又是一套大型叢書的編委……”
“他……也是老三屆的學生嗎?”
“老高一的。1977年從插隊的地方直接考上北大經濟係。……這種人有股狠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