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二)
我揚揚眉毛。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
“聽誰說的?小雪?”
“有她,還有別人。我知道你是頭一次遇到這種麻煩,菁菁。”他的語調溫溫的,變得像個哥哥了。
“那又有什麼,已經過去了。”我微笑了一下,努力顯得毫不在乎。
“以後大概還會遇到的。記住菁菁,不要輕易為人所動。善良同情是一回事,軟弱可欺又是另一回事。”他仍穿著梅姐姐給他買的那件毛衣,這毛衣已有10年的曆史了,我注意到袖口脫線處已經被很仔細地勾好咱們家這種家庭培養的孩子總是害怕說‘不’,特別是你,得學會說這個‘不’字,而且要說得毫不內疚。沒有那麼多內疚,你得知道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你內疚的事情。”
他說了這麼多,多得讓人生疑。於是我問到梅姐姐的近況。
“她還是老樣子。”他淡淡地說我可是決心已定。我想把研究海生物發光現象的實驗做下去,不辦陪讀了。”
他始終不抽煙,但是咖啡也沒有了,他隻好喝茶,我沒有本事搞到雀巢咖啡。
這一年過得異乎尋常的平靜。“唐放事件”似乎漸漸被淡忘了。大家見了麵,比先前倒添了幾分客氣。原先的那些神聖同盟都在慢慢分化瓦解,於無聲處,不斷地爆發出一個個小小的“驚雷”。圖書館變成了鴛鴦館,而銀石灘呢,簡直就成了為情侶們特設的天然公園了。
與此同時,全國各地卻熱熱鬧鬧。我們這個小城也建了不少集貿市場,又是被一陣熱風裹脅著,不少本地人一夜之間變成了小商販。渠州過去就是以出售舶來品著稱的城市,每天都有不少走私者被緝私隊拿獲。這一開放,立即有不少渠州小販擁入,膽子大些的甚至跑到校園裏來賣東西。女同學們並未聲張,卻個個戴上了規新的電子表。進一趟城,回來便是大包小包的。我也拉著哥哥去看了看,走不了三步便閃出一個小販,拉著你上他家去看“真貨色”,討價還價的聲音把頭都吵昏了,卻又著實新鮮有趣。特別是水產品,真有好東西,新鮮海貨看著就令人饞涎欲滴。牡蠣竟混在花蛤裏,一堆海雜魚裏還雜著幾條文昌魚。哥哥還從一盆活蝦裏發現了幾隻尾部發光的磷蝦,立即不惜血本買了下來。回來路上哥哥又乘興花80元錢買了兩塊日本進口的東方雙獅表,愈加得意。
“這表有什麼好的?”我表示懷疑。
“這你就外行了。”他興奮得腦門兒發光這表國營要賣到120多塊錢哪!確實棒,泡在開水裏指針照樣兒走!沒聽電視裏的廣告節目嗎:東方表,世界計時之寶——”他喬裝著嬌滴滴的女聲。
“那你一定得給我一塊!”我從他手裏接過一個網袋,“有一塊就是給我買的,是吧?”
“那我可得考慮考慮——”
不覺之間已走進校園,遠遠地便看見小雪她們正從圖書館走出來。小雪向我們做了個可愛的鬼臉,哥哥便招手叫她過來。
“日本進口的?”她狡黯地一笑,“不會吧,這兒頂多能買到港澳的貨色。”
“這還有假?我看過樣品了,真正的日本東方表。”哥哥迫不及待地掏出來,兩塊表被厚厚的牛皮紙袋包得嚴嚴的。小雪溜了一眼便捂著嘴一笑。
紙袋一打開我和哥哥都傻了:原來是兩塊圓溜溜的鐵疙瘩!
“東方表——世界計時之寶——”小雪幸災樂禍地盯著哥哥,把電視女播音員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銀石灘是越來越熱鬧了。似乎仗著那股熱風的威力,許多人連鬼也不怕了,便有些膽子大的漁民開始在近海捕魚。夜裏出海的也有,並未碰上什麼鬼魅,傳開來,來的人就愈多。又有人要在此地建一個大的水產公司,又要建生物標本廠。有人算了一下,單是此地產的文昌魚一項便可賺取大量外彙。又聽說省裏已經做了開發銀石灘計劃,省報也作了宣傳,一時間轟轟烈烈,許多雙眼睛都虎視眈眈地盯上了這塊寶地。學生們也受了鼓舞,有好事的,如唐曉峰者流,常四處打聽消息,唐曉峰還為此去了趟省報,回來便儼然成了特約撰稿人,倒長不短地在省報的報屁股上發一塊火柴盒大小的文章,拿到稿費便約了兩三個好友去魚餐館喝酒。
這些日子阿圭的眉毛便擰成了個疙瘩,常聽見她叨叨:“會報應的,天會報應的,這些人不得好死——”老太太也陰著臉一言不發。在這點上大概她們是一致的,都認為這地方不宜動土,動土必遭天譴。
“哪那麼迷信,人家不少出海的,不是都好好回來了?”我和阿圭扯閑話。
“話不是這麼說的,方小姐,你看好了,報應在後頭——你可見過那條反扣的船?”阿圭埋著頭刷洗衣服,兩隻手在滿滿一盆肥皂水裏泡得通紅,額前掉下來一綹頭發,隨著她用勁兒的動作來回地晃。
那一條反扣的船,幾乎被船蛆所洞穿的白堊質骨架,想起那船我便有種恐怖感,仿佛是一首邪惡的寓言,一麵未被破譯的古老神咒。石林石筍成為遮蔽它的屏障。它倒臥於斯,實在更像是一具恐龍的骨架。
“那船……有多少年代了?”
“哪個曉得。”阿圭眼皮也不抬,“反正先人老早就講過,先人的先人都曉得,銀石灘的冤鬼多——多虧老天降了石林,不然誰也壓不住的——”
“這更是迷信了,”我笑笑,“鬼那麼多,怎麼誰也沒見過?”
“怎麼沒見過,見過的。”阿圭仍不抬眼,把刷好的衣裳撿起來,起身倒水,那麼大一個木盆輕輕巧巧地就端起來,她光裸著的粗胳膊上戴著個銀鐲子,頭上嚴嚴地包著一塊大灰頭巾。
老太太挺著筆直的上身慢慢走出來。
“小時候我就親眼見到海像著大火一樣的。娘抱著我一動都不叫動,小孩子一出去就要附體的。我的一個小姊妹不聽話跑出去,性情都變了!挨到三更過了,普陀寺的鍾一響,娘拉著我去拜石林,靈驗唉——”
老婦人冷冷地撚著佛珠又是你那一套!你的話倒越來越多啦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阿圭頭一埋,鬼氣森森地一笑,又打來桶清水倒進水盆裏。
“咳,就是真的有鬼也沒什麼稀奇。”小雪彎著腰在裁一件連衣裙,真絲雙縐的,是古色古香的圖案。她現在已不再避諱我了。我和哥哥在鼓動她開裁縫店,那天我們說得連阿圭都動了心,她卻一直猶豫不決。
“大千世界,什麼事兒沒有呀?”她直起腰,拿起卷尺量袖籠,“告訴你方菁,我就見過鬼。”
“鬼什麼樣兒?”
“和人一樣,倆肩膀兒扛一個腦袋。”
“那你怎麼就知道是鬼?”
“當然,因為他死了呀!……真的,小時候有天深夜,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過我爸爸,那會兒他已經死去半年了呀……”
窗子被吹開了,一股寒冷陰森的海風悄悄鑽進來,窗簾忽悠悠地掀起。
“他在幹什麼?”我的聲音有點發緊。
“他在阿圭房間裏說話呢。那會兒,我們剛搬到這兒來沒多久,馬桶還放在樓下。我想撒完尿就悄悄進去嚇他們一跳,可我坐了馬桶出來爸爸就不見了。我就嚷起來,阿圭給我叫了一夜魂兒哩,你說好笑不好笑?”
老太太蠟黃的臉忽然變得毫無血色。阿圭的頭埋得更低,一雙粗手上的筋突突地跳。
我忽然有種感覺,仿佛一下子觸到這個家庭掩埋深處的一種模模糊糊的邊緣似的。
“你當時睡得迷迷糊糊的,別是看差了吧?”我滿腹狐疑地打量眼前這三個人。
“絕對沒錯兒。我記得我看爸爸的時候,他好像也看見了我,他的兩隻眼睛生得怪,距得開,像螃蟹的眼睛……”
阿圭忽地站起身,急急地往廚房奔去。
“她怎麼了?”
“沒事兒。”小雪安詳而熟練地把料子裁好,然後拎起來放在胸前比畫著,“你說來個什麼領子好?青果領?一字領?要不幹脆不要領子,鑲一圈花邊兒或者打褶子,對了,打褶子!還是打褶子好看……”
老太太頹然坐在搖搖晃晃的棗木椅子上。
“那一年,來抄家,有多少書哇。”她唱歌似的哼哼全是線裝本的……都堆在院子裏……線裝的呀……風吹日曬禁不起呀……毀了我多少珍本呀……”
“你爸爸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我上小學那年。”
“那是‘文革’第三年了吧?”
“別什麼都跟‘文革’聯係起來,他的死跟‘文革’毫無關係。‘文革’不過是《天方夜譚》裏那個傻漁夫,由於太相信魔鬼才開了膽瓶的蓋兒,於是魔鬼就跑出來,再也收不回去啦……其實魔鬼也沒什麼可怕,它是因為被關在膽瓶裏太久了才變得可怕的,要是常常讓它出來跑一跑,玩一玩,就沒事兒了,是嗎菁菁?”她的笑裏透出一股妖嬈你可以把我的這個論調向你哥哥轉述,他大概會感興趣的……”
廚房裏傳來壓抑的嗚咽聲,連小雪也怔住了,舉起一個手指放在唇邊。那嗚咽聲嘶啞得像一隻疲憊不堪的母雞,隻有那種傷心得肝腸寸斷的人才能發出這種聲音。持續了一會兒,終於一聲尖號突破了那道壓抑的防線,哭聲一下子像驟雨似的洶湧澎湃,那真是號啕大哭,我這輩子也沒聽到過的。
“天哪,這是怎麼了?她是從來不哭的呀……”小雪把剪子一扔就衝進廚房。
接下來的情景令我難以相信:阿圭,這個一向在小雪麵前服帖得像隻狗似的老忠仆,竟用她那鐵板似的大巴掌劈頭蓋臉摑了她的小姐一掌,接著是惡狠狠的怒罵伴著許多的眼淚噴湧而出:“我把你這個……你這個……”她咬牙切齒地說了許多“你這個”,才哆嗦著說出,“……反先人的東西!……你忘了本了,忘了先人了……”她痛哭著,怒氣未消,“按照我們惠安人的規矩,忘了先人是要受罰的!今晚普陀寺第一回鍾響,你要去石林跪香的!”
小雪嚇得臉色蒼白,像個可憐的小姑娘似的,無助地看看我又看看老太太,也嗚嗚咽咽地抽搭起來。
“阿圭,算了吧,小雪也沒說什麼,何必發這麼大火。”我緊張之中又有些覺得好笑,急忙把小雪的亂發理理好,半個額頭和臉頰上印了5個紅指印,這時腫起來了。
“你不是我郗家人,不要你多嘴!”阿圭突然凶得像頭母豹子。
“她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看在我麵上,這次就算了吧。”老太太竟也求阿圭,雙手合十壓住佛珠,向惠安女人作了個揖。
阿圭這才不吭氣,癱坐在灶旁的小凳上,灰著臉淚如雨下。那塊大大的灰頭巾上蓋了許多土,兩隻粗手掩著臉,闊大的胸脯拉風箱似的一抽一抽。小雪又忍著疼去給她倒一杯水,她也不喝。
老太太嘟嘟囔嚷地走了,我以為是在念佛,卻忽然清清楚楚地聽見一句:“……什麼了不起,離了男人就活不了的賤貨……”
“伯母,你在說什麼?”
“唔,我是說,此地人飲的‘鐵觀音’,泡得太濃了,不如我們家鄉喝點末子倒好……”老太太蒼白著臉,結結巴巴地說。
一個月以後,這木樓上掛了個“代客裁剪”的牌子。但是小雪從不直接接活,都是阿圭一個人忙進忙出的。老太太仍是一天到晚地嘮叨,說開裁縫店實在辱沒了她的書香門第。在國慶31周年前,有一天哥哥也來到這裏做了一件純毛加厚花呢西服,這是他有生以來最考究的一件衣裳。試穿之後便被收進了箱子底,大概是準備結婚時穿的。
終於大家都感到一股時代的熱風了。這熱風使什麼都變得很快,不僅是都市在變,校園在變,人們的觀念也都在變。女生們的衣裳已經在爭奇鬥豔;男生們的頭發都蓄得像一叢叢劍麻,瘦腿褲變成了喇叭褲,後又成直筒褲,然後是水磨石的牛仔褲和腿肚上係扣的半截水仔褲;女生們於是又開始在領子上別小徽章,之後又發展為戴鍍金項鏈;男生們那邊的水仔褲又發展為運動服,女生們也積極響應,於是整係整班的都成了運動員。總之變化很多也很快,Pass就Pass了再不回來,令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戀愛觀也在變,從低年級開始,有了那種速度極快變化極快的現代式戀愛。一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子談了3個月戀愛並送他一塊極精美的生日蛋糕然後說拒絕做他的妻子。“我愛你,可我說過嫁給你嗎?”她對著那目瞪口呆的男孩子說,“我給你幸福,但你要還我自由。”不知怎麼的她這句名言一下子在全校傳開了,所有談戀愛的善男信女都記住了這句話,隻是到了哥哥那兒才慘遭荼毒:
“這還不定是從哪個外國電影兒上學來的呢,我要是那個男孩一定先勸她學會了好萊塢式接吻再來談戀愛!”
但“外國電影”式的戀愛很快也蔓延到我們係裏了。何小桃和那位“巴士”好漢率先學會了“好萊塢式”的接吻,那位巴士好漢後來驗明正身是個機械工人,而且是個很有才氣的業餘藝術家。他們的戀愛以一日千裏的速度向前發展,直到有一天何小桃手持一座雕像來到課堂大家才目瞪口呆。
那是一座少女全身像。全裸,連細部也塑得很逼真,關鍵是那臉蛋連弱視者也能看出是誰,於是大家在讚歎雕像之美之後,不免產生一種極複雜的心緒。
“喲,小桃,這是誰呀——”郎玉生尖聲尖氣地問。女生們忽而都像看外星人似的盯著何小桃,男生們的目光裏還含著另一重含義。兩股目光的交織擰絞似乎都旨在揭開她那層薄薄的衣裳,好驗證一下那真實的肉體是否與雕像相符,是否含有某種虛妄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