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讓我學著溫暖你(1 / 3)

第一輯 讓我學著溫暖你

一抱貼身的柴

高考落榜那一年,我獨自呆在家中。在那一間昏暗的青瓦樓房裏麵,枕過了足足一個星期。與世隔絕的日子讓我有種時光靜止的錯覺,可一推開門看見樓下那棵夜來香已在明媚中萎謝,我才不得不去承認,時世已過。

父親與母親本就是少言之人,對於此時的狀況,他們更是詞窮,所以從頭至尾都不發一言。任憑我自由來去,晚睡晚起。

我也曾想過去複讀,可沒有那種勇氣。至少,我覺得,對於現在貧瘠的家,這是一筆額外的又本是沒有必要的開支。

跟著幾位同是落選的舊友,一起在城市中遊蕩,找尋一份適合於十七歲的工作。雖然最終我們都如願以償,可還是無一人高興。我將我工作的地址告訴了母親,是在一個破舊的印刷廠。盡管整日的勞累使我疲憊不堪,可我仍舊的不敢多言。偶然,我甚至有一點欣悅,能為這個家減輕些負擔。

七月的夜,逼迫著所有人流汗。我坐在家中,疲憊讓我有些困倦。門外一陣拖拉機的轟鳴將我吵醒,我急急的向外奔去觀望。

父親不知從哪裏拉回滿滿的一車舊柴,正與母親往下搬。這些柴火,我知道是母親用來煨煮牲口食物的。我急忙趕出去,與他們一起辛苦起來。

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家裏存放舊柴的位置,是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巷子裏,巷子盡頭有一塊廢棄的空地。

為了節省時間,父親負責把柴往下搬,我與母親則負責把這些柴送到空地。

狹窄的巷子裏沒有燈,我們隻能借著周圍住戶的燈光,看清方向。

我對這條巷子有著特別的印象,因為出入的人極少,並且極為狹窄,僅夠瘦弱的兩人並排而過。我與母親一同流著汗,不發一言地將柴往這個黑巷子裏送。母親為了不讓我碰著牆壁,搶先在前小心翼翼地走著。而我,就安靜的跟在她身後。

逐漸地,母親的腳步開始緩慢下來。我下意識地在她出巷子時搶先一步,急忙地抱起一捆柴,向內走去。在我放下柴,向外走出時,母親緩慢的身影迎了進來。

狹窄而又昏暗的巷子裏,我們僵持了一秒。母親終於發言,一邊說著讓我過。一邊抱緊了那捆柴,向牆壁上靠。

在我靠近她時,她忽然轉了一姿勢,將柴抱在懷裏,手背緊挨著牆壁,臉貼著暴露而出的樹枝。我猛然地有些心酸了,可還是依舊的向前走去。擦過母親瘦弱的後背時,我幾乎快要哽咽。盡管我已經盡力地貼著牆壁,可還是聽到了那抱柴被積壓後的“咯咯”聲。那清脆的裂響,如一把利刀般劃痛了我十七歲的胸膛。

後來,不管母親如何緩慢,我再不敢搶先而去。因為我怕剛烈的母親在昏暗的巷子裏又要我過,又去壓響她懷裏那一抱風塵仆仆的舊柴。

而我,最終還是選擇了複讀。並且勤工儉樸,艱難地念完了大學。

之後的歲月裏,無論遇見怎樣的風浪,我都不曾絕望過。因為在那一個十七歲的巷子裏,我找尋到了自己的位置。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個人,會在黑暗中無聲地為我擋去所有災禍。

並且,甘願將這些災禍緊抱懷中,如抱一捆風塵仆仆的舊柴。

五公分的距離

認識一個四川文友多年,性格極為怪癖。雖然整日與自己母親生活在一起,卻從不向我提及有關她的一切。甚至,會在我無意提起她母親之時,一反常態地對我大發脾氣。

之後,我小心翼翼,再不去提及他所忌諱的這類問題。而這樣的習慣,也一直保留到了多年後的現在。

在報紙上看到地震的消息時,我第一時間給他打了電話,他說成都尚好,隻是搖晃了幾下。接著,我與他寒暄了幾句,掛了電話。

後來,成都也地震得厲害了起來。我日日打電話催他過來,他敷衍著我。終於在某一日深夜,發了個短信過來。

“我可以帶我的母親一起來嗎?”

“當然可以。”

那一刻,除了這四個字,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說些什麼。我生怕我會說錯話,弄得他大發脾氣。於是,雖然滿腹疑問,還是沒多說一句。

我一直不明白,他忽然對他母親改觀的真正原因。直到後來到此,我將他的母親安頓好,入夜時,他才對我說起了這麼一件事。

當汶川成為一片廢墟後,地震中的一些小常識忽然得到了重視,尤其是在四川。很多街道都在宣傳,如何在地震中逃生,和無法逃生時的躲避方法。

朋友家雖在二樓,可樓梯極為繁瑣。真來地震,估計是逃不了的,隻能躲。如何躲?我起初也不得而知。

以我的思維來看,二樓,距離地麵不會超過四米。那麼,就可以躲在堅固的固體下麵。列如,茶幾,床底。

朋友笑笑,對我說,地震來時,他的母親硬是把他按在了離床不到五公分的位置,並令他以最低的姿勢趴下。而他的母親,卻是如一隻倉皇的鼠,在搖晃中急急爬向床底,後背立直,頂住床板。他叫嚷著,要進床底來躲難,可母親不讓。他骨子裏的桀驁讓他頓生絕望,決心麵臨死亡,擺脫這悲苦的人世。既然是母親不要他,要他死,那麼,他有什麼理由不死?母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他安靜地趴在那兒,一言不發,像是等待一場生命的洗禮。

身旁不時有物品落地摔裂的聲響,卻沒有他與母親的半點聲音。平息後,他是極度鄙夷地看了一眼仍躲在床底下的母親才走出家門的。災難之時才看清楚,母親是絕然不會守護著他的,更不可能為他拋卻生命。

他笑笑,心如刀絞,一臉茫然地從門外走去。樓道下,黑壓壓地人群,講述著剛才那一場極為可怕的夢。

站在潮濕喧鬧的樓道口,他猛然看到一張嶄新的通告單。習慣了忽視這些小廣告的他,才發現這是一張緊急普及在地震中如何逃生的宣傳單。

裏麵有這麼一條:低樓住戶,如不能跳窗逃生,可選擇在堅固物體旁躲藏,距其五公分左右為佳。千萬不要躲在物體之下,以免被重物壓垮。

他忽然想起,他所在的位置,還有母親在床底下保持的姿勢。母親原來是想,能在床板斷後,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他最堅實的屏障。

淚光中,他開始逐漸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那一個五公分的距離,是當重物壓下時,能留下的最小縫隙。而這個縫隙,卻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身軀。

說到這裏,他有些哽咽了。而我,也再沒問話。我怕自己一開口,那洶湧的淚水就會泛濫而出。

我在想,災難之時,有多少母親在用自己的身體為兒女製造著這五公分的距離。在他們不明所以的這五公分距離裏,其實,早就有了母親內心堅定的一生一死。

樹下之愛

那年統考過後,父親帶領我與幾個同齡夥伴外出散心。一路上,我與不知結果的他們陷入一片黑色的恐慌之中。因為此次成績或許就代表著我們在高考戰場上的成敗。

父親為了調節氣氛,舒緩我們緊張的情緒,把我們領入了郊外的一片果園裏。四月的流光,透過樹與樹的枝節照射下來,夾雜著半澀的草香。很快,少年的我們便沉浸在自然的喜悅之中。可偶然還是會在穿林越樹時想起,自己的人生前途和此次考試成績。

汗流浹背地累倒在樹下,父親與我們一同歡笑。片刻,他指著一棵與我齊高的綠樹問道:“你們知道那是什麼樹嗎?”

“蘋果樹!”我大聲地回答道。接著,幾個夥伴們也跟著附和,是蘋果樹,是蘋果樹。

正當我沉浸在無由的歡愉中時,父親說話了:“你們再仔細看看,周圍所有的樹木都是一樣的。你們的回答,是否也就代表著,這個果園是蘋果園?”

夥伴們開始對先前的回答猶豫了。細看了一會兒後,幹脆起身繞樹三匝,對著樹幹左看又摸。半晌之後,我再次大聲回答:“蘋果樹!”

夥伴們疑惑地看了看我,不再像先前那樣附和了。我暗罵他們沒自信。

父親站起身來,看著我說:“按地理位置來說,我們位處南方。蘋果,是北方特產。你再想想,這樹是不是蘋果樹?”

我覺得,他是在懷疑我的答案。於是,我反駁道:“誰說南方不能種蘋果?每年市集上不都有本地蘋果出售嗎?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蘋果並非南方特產。倘若這園主把這大片的土地都用來種植蘋果,那麼他可能就麵臨著虧損的危險。並且,這危險還相當大。你若是園主,你會冒這麼大的險來大麵積種植蘋果樹嗎?”父親環視著夥伴們,最後看著我問道。

夥伴們開始竊竊私語了。最後終於說出,這不可能是蘋果樹。

我感覺,我遭到了孤立。我萬般確定那就是蘋果樹。曾在書上見過的,就是這般模樣。怎會認錯呢?

就這樣,我與父親發生了極大的爭執。為了證明我的答案絕對正確,我險些對父親說出,你一個初中沒畢業的農民,你知道什麼?可幸好,我忍住了。因為夥伴們一直同意,隻要把園主叫來,就立刻分曉。

一聽這話,父親猛然上前幾步,仔細地摸了摸樹葉,低頭湊上去聞聞。最後衝著我尷尬地啞然一笑道:“好象是蘋果樹的味道,嗬嗬。”瞬時,所有的夥伴們都誇我立場堅定。而我,也為維護了自己小小的自尊而無比興奮。

高考過後,一群朋友狂歡,地點選在了果園。又至舊地,已是果香遍野的七月。本是與人大笑不已的我,在進入樹林的一刹那失聲了。那些掛滿了山野矮樹的李子,通紅通紅地映在了每個人眼簾。

我摘下一枚李子,放到口裏,直酸得我眼眶濕潤。無法想象,我一向認為粗心的農民父親,當日,是在用多麼細微的愛來維護著我這一份年少而又倔強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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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齒

父親長智齒之時,我已二十。沒過多久,我的智齒也破肉而出。母親笑說,父親多年輕呢,就連最後一顆牙齒都是和自己的兒子同年生長。我笑笑,因為此時的父親,顯然垂垂老去,遠不如當年健碩。我知道,他背著我跋涉過幾座大山的年紀,已悄然飄逝,一去不複返。

在我們這兒,智齒不叫智齒,得叫“盡頭牙”。大抵是習慣了書麵用語的緣故,起初竟覺得別扭,可時日一長,卻覺得它是那麼貼切。最後一顆牙齒,不就意味著終結,意味著事物生長的盡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