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親愛的爸爸媽媽(一)
吉瑞祥的女兒十五歲了,長成了一朵花,那模樣很容易讓人想到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之類的詞語。吉瑞祥跟女兒並肩走在路上,認識的人見了就會說,喲,老吉,生了這麼個漂亮女兒,真是福氣呀!吉瑞祥也就笑著說,那是,有女兒就是福氣。說完,腰板挺得很直,一臉的幸福感。吉瑞祥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幸福,別說女兒長得好看,就連那些長成歪瓜裂棗的女孩子,她們的爸爸也是當成了明珠捧在手裏。
妻子陳紅跟吉瑞祥的感覺卻不一樣,她聽到別人誇女兒,心裏所有的委屈和煩惱就翻湧上來,就會說,好?有什麼好的,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你打不得罵不得,跟她說話還要掂量半天,聲音粗了不行,尖了不行,高了不行,酸了還不行,簡直比跟後娘說話還難!
陳紅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類似她這種苦惱的母親也不在少數。這些母親聚在一起聲討各自女兒的時候,一個比一個激動,一個比一個苦大仇深,說到傷心處,竟然聲淚俱下。
喲,要說我女兒呀,那張嘴就像是景德鎮的瓷窯,詞兒多著哩,我說她一句,她回敬我三句。
你們不知道哎,我女兒長得比我都高,跟一個男孩有了那事,懷孕了,我氣得推她一把,她站得比木樁還穩當,可她推我一把,推了我個大屁墩。
我都懶得說我那小祖宗,說起來心裏就憋氣,前些日子我罵了她幾句,賭氣離家出走了,你們猜猜她跑哪兒了?跟火車站一些要飯的孩子混在一起了!
…………
最後,母親們歎著粗氣,總結出一句話,說,女兒都不是省油的燈,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
吉瑞祥的女兒叫吉歌,一米六五的個頭,隻比陳紅矮兩公分,而且發育得很好,胸脯和臀部開始豐滿了。比較其她女孩子,吉歌算是懂事的,對父母很少發脾氣,說話辦事挺穩重的。偶爾跟陳紅頂幾句嘴,也是不溫不火,慢悠悠的口氣。陳紅最生氣的就是吉歌這種不溫不火的勁兒,你磨破了嘴皮子批評她半天,她卻沒反應。認識她的人都說她聰慧,可她每次考試都沒個準星,發揮好了能考前幾名,發揮不好就成了差等生。考好了,沒見她高興,考壞了,也沒見她傷心,大有寵辱不驚的風度。可皇帝不急太監急,明年六月就要中考了,要是考不上重點高中,以後就很難考上像樣的大學。中考對每一個家庭來說,似乎就是一場賭博。陳紅不想在這場豪賭中敗下陣來。
陳紅就想激勵女兒的上進心。她常常把鄰居的同學搬出來,說,你看看人家林成蔭,原來跟你學習差不多,可現在哪次考試,人家不是前幾名?
吉歌就說,別老在我麵前提她,她好你認她當女兒。
聽聽,什麼話呀!陳紅就生氣地說,人家能追上去,你咋不能?這麼沒骨氣!
吉歌說,這不是骨氣的事,人跟人沒法比,你咋不跟撒切爾夫人比?
吉歌的話不多,卻堵人嗓子,而且不按規矩出牌,總是冷不丁地斜刺過來。你要說她不講理吧,她的話句句都是顛簸不破的真理。不是嗎?人跟人就是沒法攀比。
陳紅氣得隻能跺腳,隻能摔一些不怕摔的東西。
陳紅生氣歸生氣,卻也不敢跟吉歌拉開陣勢對決。有時話語說重了,吉歌就進了自己屋子關上門,讓陳紅隻聽到哭聲見不到麵,一整天不吃不喝。到了這時候,陳紅腦子裏想的全是一些反麵新聞,某某女孩子因為父母打罵離家出走,某某女孩子因為跟父母賭氣跳樓自殺……陳紅的心很快忐忑不安了,吉歌畢竟是成長期的女孩子,衝動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陳紅就敗下陣來,想盡辦法把吉歌從屋子請出來。
吉歌跟陳紅賭氣的時候還有一招,就是躲在屋裏寫日記,寫了一篇又一篇,能把陳紅寫得心驚肉跳,寫得渾身冒冷汗。陳紅做夢都想知道日記寫了些什麼,可吉歌的日記放在抽屜裏,為了對付陳紅的兩隻眼,特意加了兩把鎖。總不能把抽屜撬了吧?真撬了的話麻煩更大了,報紙上就刊登了一條新聞,一名女學生因為母親偷看了她的日記,把她母親告上了法院。青春期的女孩子,日記就是她們心靈的窗戶,那些離家出走跳樓自殺的女孩子,事後檢查她們的日記,發現很多行為,預先都寫在日記裏了。
在陳紅看來,那些日記就像一枚枚定時炸彈,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爆炸了。
陳紅隻能委屈自己,把火氣憋在心裏,對吉歌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和溫柔。你不忍耐又能咋樣?生孩子就是為了操心的。
後來,陳紅想批評吉歌的時候,就反複琢磨幾天,找到切入話題的最佳方式。有一個雙休日,吉歌要跟幾個同學去天津舊貨市場玩,按照陳紅的想法,女孩子不能到處瘋跑,本身學習就不優秀,還不利用雙休日看看書?可這些話陳紅說不出嘴。女兒幾天前早就跟同學們商量好了,而且作了充分的準備,即使不讓她去,她在家裏也沒有心情讀書,說不定還會尋些理由跟你頂嘴。
陳紅就答應了。但吉歌跟同學們剛走,陳紅就開始醞釀如何批評吉歌了。
禮拜天晚上吉歌回來了,陳紅發現女兒的情緒很好,一個勁兒嘮叨這兩天玩的開心事。陳紅耐心聽著,還故意跟她一起開心地笑,故意裝出很羨慕的樣子。
聽完了,陳紅才順其自然地說,你喜歡玩,以後有你玩的,考取了大學,節假日都可以玩,要是能到國外上學,玩的地方更多了。
吉歌最初沒聽出陳紅話裏的意思,仍舊興奮地說,要到國外讀書,我就去奧地利和加拿大,氣候好生活質量也好。
陳紅說,去哪兒都行,可要是現在不抓緊時間學習,以後找不到好工作,別說去國外玩了,就是國內的好地方也去不成,所以你自己要管住自己……
吉歌終於聽出陳紅此番話的用意了,有些不耐煩地說,行了媽媽,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
吉歌顯得很累的樣子,離開陳紅身邊回了自己屋子。陳紅覺得自己有幾句話還沒說完,而且很有必要跟她說說,於是就跟著她進了屋子。
陳紅說,吉歌你別心煩,不是媽嘮叨,現在不用功讀書,將來怎麼生活?
吉歌懶洋洋地靠在床上,說,將來怎麼生活,不用你操心,行了吧?
陳紅怔怔地看著吉歌,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真想大聲告訴她,從今天起決不再管她了,隨便她學成什麼樣子。但陳紅不能說。吉歌可以說氣話,當母親的就說不得。現在她說將來不用你管,可到時候她找不到工作吃不上飯,你能不管嗎?你要是真不管,以後她又會埋怨,說你當初對她不負責任。小孩子不懂事,做母親的也不懂事?
這樣想著,陳紅委屈的淚水就流出來。這也是陳紅最後的武器了,每逢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她就隻好流一些淚水,給自己找到一條退路。
臨近寒假的時候,學校摸底考試,吉歌的考試成績還是老樣子,沒進步。陳紅要批評吉歌,卻被吉瑞祥暗暗阻止了。吉瑞祥讓陳紅別管這事,吉歌學習的事情就交給他了,等到寒假的時候,他準備跟女兒徹底攤牌。
吉瑞祥說,我不是回來了嗎?過去你說我不管女兒,從今兒起我管給你看看。
陳紅說,好好好,我巴不得你來管。
吉瑞祥在北京某部當了24年兵,前幾天剛剛脫軍裝離開了兵營,而且辦理的是自主擇業。也就是說,吉瑞祥到地方連工作都不要了。按說他是副團職幹部,轉業到北京市屬單位就是國家公務員,每月不算各種獎金,也是5000多工資。而自主擇業的待遇就差多了,地方每月隻給不到2000塊錢的退役金。選擇自主擇業的幹部,大都有一技之長,到地方能被高薪聘用或是自己經商。吉瑞祥在部隊一直是軍事幹部,除去嗓子洪亮,沒什麼特長。
對於吉瑞祥的選擇,他的許多戰友很吃驚,說,老吉你也要經商了?有目標了嗎?
吉瑞祥笑笑,說,我回家當保姆。
吉瑞祥說的是實話,他確實準備回家當保姆。過去在部隊,他一直是抓部隊管理的,雙休日很少回家,就連春節都在部隊值班,已經有七八個大年三十沒在家裏過了,根本顧不上過問吉歌的學習。陳紅在一家外企上班,也忙,三天兩頭出差,隻好把吉瑞祥的老娘接過來照顧吉歌。老人年歲大了,能做什麼?也就是給吉歌做個伴兒。為這事,陳紅跟他吵了幾次,把女兒學習不好的原因,都歸結在他身上。陳紅說,你看看哪家的孩子到了中考,不是全家老少齊上陣,一切為中考讓路?吉歌從上學一年級到現在,你接送了她幾次?咱們要是有時間接送孩子,就不用讓她住校了。
陳紅說的是實話,吉瑞祥也就是女兒上小學的時候接送了幾次。升了初中,因為離家太遠,就讓她住校了。女兒住校,看起來省去來回跑的兩三個小時,但弊遠遠大於利,跟同學們聚在一起,很容易感染一些不良習慣,當父母的很難了解她的思想變化了。吉歌貪玩,把學習看得無所謂,就是住校後受了其他同學的感染。
吉瑞祥已經當了五年的副團,今年初又沒調上正團。陳紅知道後就把一肚子火氣發泄到他身上,說你整天不管家,幹到最後也沒幹出名堂來,誤了自己還誤了女兒。吉瑞祥一咬牙說,那好,今年底我辦自主擇業,專門在家照顧吉歌,不把她送上重點中學,我從中央電視塔上跳下去!
吉瑞祥把今年寒假,作為跟女兒吉歌共同的起跑線。他說,寒假以前的事情,就權當沒有發生,一切從零開始。他說,我要告訴吉歌,上中學一定還要留在現在的學校。
吉歌現在上初中的學校,就是全市重點中學,能留下來讀高中,其實是每個在校初中生的願望。
究竟怎麼跟吉歌攤牌,吉瑞祥卻不告訴陳紅。
然而,吉瑞祥不追究吉歌這次的考試成績,卻有人追究,而且追上門來了。這天晚上新聞聯播之後,吉瑞祥聽到外麵有人敲門,剛要去開,陳紅就攔住了他,說問清是誰再開,又是推銷產品的吧?
吉瑞祥隔了門縫問,誰呀?
門外惡聲惡氣地說,我!
陳紅瞅著門鏡說,你是誰?
門外說,我是我,是吉歌家吧?開門!
陳紅從門鏡看到了一個男人,敞穿著一件棉衣,像個外地民工。陳紅忙給吉瑞祥打手勢,示意千萬不能開門。可這時候,外麵的敲門聲更重了。
陳紅說,什麼事情你說吧?
門外說,你女兒的事,開了門再說!
吉瑞祥一聽是女兒的事,就把陳紅推到一邊說,你靠邊去,我打開門,怕什麼?有我在家裏啥事都別怕。
門開了,吉瑞祥閃到一邊,眼睛盯緊了男人的兩隻手,做好了反擊的準備。門外的男人走進來,滿嘴的酒氣,眼睛裏有紅紅的血絲。
三個人麵麵相視,一時寂靜。
男人說,你們就是吉歌的父母?
陳紅一看這男人滿臉怒氣,又喝了酒,就有些反感,不想讓他坐到客廳裏說話,於是就站在那裏說,你有什麼事情?說吧。
男人說,我來告訴你們,管好你家吉歌,不要讓她再勾引我兒子!
陳紅愣了愣,不高興地說,什麼?我家吉歌勾引你兒子?
男人說,我兒子原來學習很好,每次考試都在班級前三名,被你女兒勾引後,就像掉了魂兒,學習一天不如一天,這次考試才考了第17名……
吉瑞祥聽明白了,這男人的兒子大概是吉歌的同學。這麼說,吉歌在學校早戀了?吉瑞祥心裏一沉,扭頭看陳紅。這時候的陳紅好像傻了一樣,兩眼瞪得大大的,卻空洞無物,不知道在想什麼。
女人就是女人,遇到一點兒意外的事就抗不住了。
吉瑞祥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問清了男生的名字,忙給一嘴酒氣的男人道了歉,表示一定會管教女兒的。陳紅聽了吉瑞祥的話,腦子突然反應過來,覺得這男人有點兒太霸道了。就算吉歌跟他兒子戀愛了,也不能把責任都推到吉歌身上,憑什麼說是吉歌勾引了他兒子?說不定是他兒子勾引了吉歌呢!
陳紅就挖了吉瑞祥一眼,說吉歌不在家,你怎麼就能斷定是咱女兒勾引別人了?這種事情,兩方麵都有責任,你就喜歡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男人聽了立即瞪圓了眼睛,說他兒子老實,過去從來沒有這方麵的事。男人說,我去學校問過我兒子和他們班主任了,就是你女兒纏住了我兒子!男人頓了頓,瞅著陳紅漂亮的臉蛋,有些惡意地說,你們還不知道自己女兒是什麼貨色?天生一個小狐狸精!
這話說的沒邊了,有侮辱性質。
陳紅被激怒了,用手指著男人說,你的嘴幹淨一點兒,誰是狐狸精呀?你兒子也不會是個好東西,學習不好賴到我們頭上了!
男人說,我兒子學習不好?你去學校打聽打聽,我兒子哪次考試不是前三名?你女兒可沒有一次考過我兒子的,哼,跟你一樣就長了一張漂亮臉蛋兒……
不等男人說完,陳紅就大聲喊叫,你給我滾出去,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男人把敞開的棉衣刷地脫下來,說,要報警呀?太麻煩了,走,咱們一起到公安局去!
吉瑞祥狠狠地把陳紅拽到後麵,笑著說,這位大哥你別生氣,男人別跟女人一般見識,對不對?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對不對?我剛才就給你道歉了,對不對?你就放心走吧,等吉歌回家我一定管教她,以後她決不會再跟你兒子有來往了,對不對?
吉瑞祥好說賴說,總算把男人推出了家門。關上門後回頭看,陳紅已經拉開了要跟他決鬥的架勢。陳紅說,對不對個屁,哪裏對呀?!
對不對是吉瑞祥的口頭語,他在部隊整天跟兵打交道,隨時隨地都要給兵們做思想工作,而給兵們做思想工作需要啟發,需要潤物細無聲,日子久了就養成了這麼句口頭語。
吉瑞祥粗粗地歎了一口氣,對陳紅說,你呀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跟一個酒鬼理論是非,磨破了嘴皮子也理論不出個頭緒,對不對?
陳紅確實沒理解吉瑞祥的意思,他之所以點頭哈腰態度誠懇,是想快點把這個一嘴酒氣的男人送出家門,事情到底怎麼回事兒,吉歌回家後再詳細詢問。這男人今晚喝了酒來敲門,很明顯是要找事的,就怕你不跟他吵架呢,跟他鬧騰起來,不等於跟牛頂角嗎?
吉瑞祥把道理一擺,陳紅就不吭氣了。事情總是這樣,從她跟她結婚以後,每次她跟他理論,到最後都要被他說服了,不知道他肚子裏哪來這麼多道理。
陳紅就繞開酒鬼的話題,去說女兒的事。老吉你看著辦吧,再不好好管教吉歌,就毀了她一輩子,你還整天美滋滋的,等著沾你寶貝女兒的福氣呢!陳紅說完,抬頭看了吉瑞祥的反應。
吉瑞祥坐在沙發上,不但沒有生氣,還一臉微笑,那不溫不火的勁兒跟吉歌太相似了。陳紅的火氣就上來了,說你是不是覺得女兒早戀挺光榮的?看你煮不熟的臉!都說女兒像爹,真是太像了,你們爺兒倆成心要氣死我。
吉瑞祥不說話,仍舊微笑著。
陳紅就氣得抓起沙發上的靠墊,砸到他身上。吉瑞祥接住一個靠墊,又接住一個,嘴裏說,扔啊,那兒還有一個。陳紅平時也就是摔一些不怕碎的東西,但這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抓起茶幾上的茶壺,摔在地上。
聽到爆炸聲,吉歌的奶奶從裏屋走出來,去收拾地板上的茶葉水和碎瓷片。兒子兒媳在外麵的爭吵她都聽見了,可她出來後一句話都不說。老太太很聰明,與自己無關的事從來不插嘴。她出來就是收拾地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