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有愛情的日子也是生活(二)(3 / 3)

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一種偶然。有一天,鄧樂軍在汽車美容店門前發現一輛熟悉的車牌號,心裏一怔,這是康曉雨家的車呀!他急忙躲在一邊觀察,果然發現車主就是方正根,當即打出租車跟蹤,就跟蹤到了近郊的豪華別墅區。他在小區物業幹過保安,熟悉小區物業內部的套路,三拐兩拐的,就打聽到別墅小區的物業經理,跟他是老鄉,也是山東菏澤的。鄧樂軍提出要進入別墅區收購廢品,表示每年給老鄉兩萬塊錢的好處費。物業經理很痛快地答應了,允許鄧樂軍在別墅區設立了廢品收購點,而且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很快,方正根也認出了鄧樂軍,對康曉雨說,咱們原來空中花園小區的那個保安,又跑到我們這兒收廢品了。康曉雨聽了,隻是“哦”了一聲,顯得很不在意的樣子。方正根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個保安才是兒子真正的父親。更重要的是,兒子一天天長大,相貌越來越像方正根了。其實別說剛出生的孩子了,就是結婚後的一對夫妻,由於在一個鍋裏吃飯,一個屋簷下呼吸,生活習性完全相同,相貌也會越來越具有共同的特點。

後來,鄧樂軍免費為小區業主擦皮鞋,也給方正根擦了幾次。方正根就覺得欠了鄧樂軍什麼似的,家裏有了廢品,他會親自送給鄧樂軍,一分錢也不收。

慢慢地,康曉雨覺得鄧樂軍的存在,對她並沒有構成什麼威脅,也就不再那麼緊張了。鄧樂軍從她家籬笆牆外走過,歪著頭去瞅孩子的時候,她還會很配合地舉起孩子,讓他看個仔細。

康曉雨二樓的書房,正對著鄧樂軍的廢品收購點。閑靜的時候,她會長時間瞅著鄧樂軍。她心裏想,他是為了我才選擇了這般的生活,不管他多麼貧賤,我懷過他的孩子,我兒子血脈裏流淌著他的血。這樣想著,心底就湧起一股心酸,情感也悄悄發生了變化。雖然沒有愛,心中卻滋生出幾分同情。再後來,這扇窗口竟然一年四季都敞開著,她隨時都可以朝廢品收購點的方向看一眼。看到鄧樂軍蹲在那裏,她就踏實了,看不到他的影子,她會自語,這小子跑哪裏去了?

一場風一場雨的,兒子方樂長大了,上了小學一年級。

有一天,學校開展向災區獻愛心活動,鼓勵學生們把自己的壓歲錢、零花錢捐獻出來。老師在課堂還表揚了一位同學,說這位同學平時勤儉節約,把自己賣廢品的錢捐給了災區小朋友。方樂回到家,清點了自己存錢罐內的零花錢,總共260塊,他就把家裏的啤酒瓶送到鄧樂軍那裏,換取了40多塊錢,湊了個整數交給老師。自然,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他。

嚐到甜頭後,方樂就上癮了,每次跟著父母去飯店吃飯,不但把他們的啤酒瓶、礦泉水瓶收集起來,還跑到鄰桌去收集。康曉雨很生氣,批評了兒子。然而方正根卻很支持兒子的舉動,說這有什麼丟人的?孩子有這份愛心,不是壞事,我們家庭條件好,應該從小培養孩子勤儉樸素的好習慣。康曉雨心裏有她的想法,她不希望兒子像他的親爹一樣撿破爛。

最初,方樂去鄧樂軍那裏賣廢品,鄧樂軍覺得孩子好玩,故意跟孩子討價還價。但是,方樂經常撿了廢品去他那裏賣,鄧樂軍心裏就不舒服了。他批評方樂說,你小小的孩子,不好好讀書,撿這些破爛幹什麼?

方樂說,我們給災區小朋友獻愛心。

鄧樂軍說,好好,你獻愛心,我給你錢獻愛心,你以後不要撿破爛了。

他掏出幾百塊錢塞給方樂,叮囑方樂不要告訴父母。方樂卻不要他的錢,說我就喜歡撿破爛,你管得著嗎?鄧樂軍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在方樂屁股上打幾巴掌。他心裏歎息,唉,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難道我的兒子跟我一樣,天生就是撿破爛的命?

方樂經常去鄧樂軍那裏賣廢品,很快跟鄧樂軍混熟了,沒事的時候就跑到鄧樂軍那裏玩耍。或許父子間天生就有一種親近感,兩個人在一起玩耍的時候,經常廝打著滾成一團。康曉雨發現了,怒氣衝衝地走過去,拽著兒子就走,回家後狠狠地批評兒子說,你怎麼跟一個撿破爛的人在一起玩?也不嫌他髒!方正根聽了,就不以為然地說,孩子喜歡跟他玩,就讓他玩好了,讓他從小接觸底層人生活,不是一件壞事,我小時候就很貧窮,吃了很多苦,後來就知道奮鬥,知道珍惜幸福生活。

康曉雨管不住兒子,就去訓斥鄧樂軍,讓他離孩子遠一點。她說,我是為孩子好,不想讓孩子賴兮兮的沒檔次!鄧樂軍就說,我們老家的孩子,可以成群結隊地在一起玩,你們大城市的孩子太孤單,我可憐孩子連個伴兒都沒有,就想給孩子做個伴兒。

其實康曉雨真正擔心的,是鄧樂軍跟兒子越來越深的感情。她害怕有一天,鄧樂軍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會突然帶著兒子消失了。她就狠著心打了兒子幾次,然而沒有任何效果,兒子得了一絲空閑,也要跑到鄧樂軍身邊玩耍。

康曉雨覺得事情越來越嚴重了,她必須帶著兒子離開這裏。於是她婉轉地告訴方正根,這裏的空氣汙染太嚴重了,而且中國的教育對孩子壓力太大,現在好多人都移民加拿大,讓孩子有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方正根明白了康曉雨的意圖後,也覺得掙錢就是為了孩子,自己完全有條件給兒子創造更好的生活空間。

方正根通過朋友幫忙,一家三口很快移民加拿大多倫多,在那裏注冊了一家裝修公司。他依舊保留了別墅區的房子,畢竟他的根在這裏,他還要經常回到祖國走一走,跟朋友們聚會,看望他山東老家的那片土地。

康曉雨帶著兒子去了加拿大,滿以為這次徹底躲開了鄧樂軍,可以安心生活了。但是沒想到去了加拿大,她晚上經常做夢,夢見鄧樂軍站在雨中,看著她家的別墅哭泣。漸漸地,她患上了失眠症,整夜整夜地看著窗外,有時候竟然發現鄧樂軍就站在她的窗戶前,朝屋內張望。

終於,康曉雨忍受不住這種折磨,就跟方正根說,她不想丟掉律師這個職業,想兩邊跑。方正根知道加拿大不承認國內的律師資格,於是就說,你放不下那邊的事情,就再做幾年,反正這邊公司的業務很單純,我有時間照顧孩子了。

康曉雨就又回到了別墅區。當她從二樓書房的窗口看到鄧樂軍的時候,她的失眠症就消失了,夜裏睡得很踏實。

她心裏恨恨地罵自己,真是賤!

康曉雨給我講完她的故事,就一頭歪倒在沙發上,迷上了眼睛,似乎虛脫了一樣,毫無力氣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靜靜地看著她。我們誰都不說話,就這麼耗費了半個多小時。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弱了,她睜開眼睛說,你走吧蕭大哥,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站起來,正要下樓,她叫住了我說,你過來。我走到她身邊,以為她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她卻伸出雙臂攬住我的脖子,親吻了我的臉,然後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該走了。我輕輕地下樓,替她掩上了房門。

我走到車前,發現我的車被清洗過了,抬頭朝前麵的廢品收購點看去,鄧樂軍正朝我走來。

他說,擦皮鞋嗎?

我突然恨死他了,氣憤地說,一邊去,不擦!

回到家裏,我始終很鬱悶,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整天坐在陽台上,泡一杯茶發呆。有時候,我還會感覺內心隱隱作痛,仿佛被毒蜂子蜇了一般。這樣度過了兩周,我接到了安妮的電話,她說蕭大哥,你到曉雨家來一趟。我本能地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很快趕了過去。

康曉雨家院子的月季花像往常一樣,散發著濃鬱的香氣。剛走進院子,我就注意到二樓書房的那扇常年開著的窗戶,已經關閉了。我心裏咯噔了一下。走進客廳,發現安妮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笑著站起來說,蕭大哥動作好快呀,開著火箭來的吧?我沒心思跟她貧嘴,開門見山地問,你讓我來什麼事情?曉雨呢?

安妮歎息了一聲,拿出一封信交給了我。是曉雨留給我的。我打開信的時候,雙手有些抖動。

蕭大哥:

謝謝你聽完了我的故事。當我講完了的時候,就像大病初愈一樣,渾身輕鬆了許多。我這才知道,其實這麼多年,我就是想找個能夠聽懂的人,把憋在心裏的故事講出來。現在我卻了心願,要返回多倫多照顧老公和孩子了,這一走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多保重。

曉雨

我拿著信,呆立在那裏。安妮在一邊問,蕭大哥,曉雨跟你講的什麼故事呀?顯然安妮看過這封信。

我說,沒什麼。

我說,曉雨臨走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

安妮說,她委托我把這套別墅賣了,她還拜托我多照顧蕭大哥。

我喃喃地說,是嗎?

安妮說,騙你,我是傻子。

我轉身朝屋外走去,安妮在身後喊,說蕭大哥,你別走呀,我都準備好飯了,我想跟你喝酒……

外麵的陽光有些刺眼。我打開車門的時候,鄧樂軍又走到我麵前,用一種祈求的聲音說,擦皮鞋嗎?我給你擦擦皮鞋吧。

我猶豫了一下,就讓他擦了。擦完後,我丟給他一百塊錢,說,謝謝你,祝你一切……一切都好。

我不理會他的表情如何,快速鑽進車內,猛踩油門離去了。當我駛出豪華別墅區的時候,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我知道,這個保安跟康曉雨快樂的那麼幾天時光,就是他一生的全部了,他剩餘的生命,將在那麼幾天的時光裏重複地咀嚼。

但是,我不知道康曉雨的別墅轉賣後,他是否還會在這裏守候下去。

2008年10月寫於犁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