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吉爾的微笑(1 / 3)

第六章 吉爾的微笑

吉爾是我妹妹佩淮馴養的一頭獅子。是的,我妹妹是個馴獸師,她幹了整整十七年了。就在她馬上要結束這個行當的時候,雄獅吉爾忽然向她發出了微笑。是的那可怕的微笑令我至今毛骨悚然,我相信在場的幾萬觀眾也肯定和我一樣,那是個極其恐怖的瞬間,後來聽說當場有四位心髒病人昏了過去,我離開現場的時候還聽見救護車在夜空中破碎的聲音。後來有三人脫離危險,一人死亡。至於妹妹,她已經不需要救護車了。

此前我一直相信一種說法:人是唯一會笑的動物。但是從那次起我才明白原來其他動物也會笑,不過它們的笑似乎與人類要表達的情感完全相反罷了。那是一種嗜血的微笑,雄獅吉爾在微笑的時候,有一縷醬紫色的血緩緩地從嘴角處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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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這名字自然是妹妹起的。這名字來源於她對美國大明星理查德·吉爾的崇拜。妹妹佩淮說在所有的大明星中,理查德·吉爾的微笑是最有魅力的。“他就那麼微微一笑,就可以讓所有的女人都去為他死!”妹妹這麼說。千萬別以為我妹妹是當代追星一族的小丫頭,妹妹說這話的時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時年二十五歲,按照年齡和資曆,妹妹當算做吉爾的微笑是追星族的祖師奶奶了。

妹妹佩淮為吉爾起名字這件事像做其他許多事情一樣是同我商量過的,我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實際上我微微地有一點不讚成,因為我也同妹妹一樣喜歡理查德·吉爾,欣賞他的富有魅力的微笑,於是未免覺得把這樣燦爛的名字與一頭雄獅聯係起來多少有點褻瀆之感。但是妹妹喜歡那頭雄獅的程度絕不亞於對理查德的崇拜。這裏麵多少還有些報恩的成分——正是那頭雄獅救了她,使她從那場把千萬人裹挾進去的上山下鄉運動中及時撤離回來,同時也使她從一場可怕的家庭糾紛中解脫出來。那時吉爾還是頭小獅子,正從北京動物園的獅虎山被運往一個著名的大馬戲團。渾身金黃的美麗雄獅吉爾需要一個同樣美麗的馴獸師來進行訓練,於是妹妹被選中了。妹妹被選中並非因為她超人的美麗、智慧或與眾不同,而是因為她有後門。那時中國大地上後門這個詞還剛剛誕生,妹妹佩淮總是領導新潮流走在當代生活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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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好像得交代一下我們的家庭關係和妹妹在這個家庭中所處的位置了。我的父母都是那種純種知識分子——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世代書香的家庭。我的爺爺是清末的翰林,而我的母係家庭更加顯赫——藏有宋代朱熹一族的全套家譜,據說母親是朱老夫子的第七十八代孫女。母親治家的嚴謹、學問的艱深和一絲不苟的作風比那套發黃發脆的家譜更使我們對母親一脈的血統深信不疑。這血統帶給我們榮耀更帶給我們創傷。在文化大革命中這樣的家族自然難逃法網,但是母親在整個大學的批鬥會上的表現仍然像一個貴族,那時走資派和反動權威們都嚇得屁滾尿流,平時作威作福的楊書記、王院長都掛著諂媚的笑向小將們點頭哈腰,唯有母親梗著脖子一動不動地在烈日下站立著。她的半舊的襯衫上灑滿了墨汁和糨糊,那樣子很像一棵色彩斑駁的老樹。而當時尚在幼年的我們也和鄰家的小朋友一樣貪婪地看著這一幕。我很注意妹妹當時的表情,她的一雙火一般明亮的大眼睛裏充滿了一種奇特的羨慕,是的是羨慕我沒有看錯,這讓我一下子聯想起妹妹稟性中一種可怕的東西:她從小便強烈渴望引人注目,隻要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不管做什麼都行。大約正是因了這個她後來第一個報名上山下鄉,盡管她的年齡比應屆知青要小好幾歲。學校裏的軍代表因此大喜過望,立即把妹妹佩淮樹為典型,而妹妹的年齡也因此在戶籍裏得到一種光榮的更改——那個年月可以產生許多離奇的故事。接下來是佩淮沒有同父母商量便去銷了戶口。她是全校第二個銷的戶口,走在她前麵的那個高年級男生在上山下鄉四年之後得了精神分裂症,終生住在北京郊區的回龍觀醫院裏。

但是佩淮確實跟我商量過。在一盞白熾燈下佩淮剛剛跨入青春的臉格外嬌豔,看著這張臉我說不清自己的感情,畢竟那時我也隻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女。但是現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麵對自己的裸臉,忽然明白那時我對妹妹其實滿懷嫉妒。雖然是一母同胞,妹妹和我有著很大差異,我先天不足而妹妹充滿活力;我循規蹈矩而妹妹天馬行空;甚至身體上的差異也是明顯的:我至今胸部平坦,而妹妹十歲時便豐乳高聳吸引著無數男人的眼光。何況我深知隻要妹妹報名上山下鄉我便可以穩留北京的道理。於是我向她點了點頭。她狂喜地親了我然後心安理得地回房間睡覺去了。我看著她嬌小而豐腴的身體心裏忽然一陣抽搐:畢竟她是我的妹妹,她還隻有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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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之後的一個深夜,我和我新婚不久的丈夫正在黑甜鄉裏睡夢正酣,外屋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是許多腳步聲,十分嘈雜,還有壓低了的哭泣聲。我忽然感到了什麼我一把推開被子坐了起來,我就那麼穿著內衣走了出去,我走出去的時候丈夫重重地翻了個身。

滿頭白發的母親正緊抱著妹妹痛哭,父親也正在一邊悄然飲泣。妹妹從母親的肩上抬起頭,一雙仍然像小時候一樣的眼睛火辣辣地看著我,我走過去拉起她的一隻手,那手像被石灰咬了一樣粗糙,她的變得粗胖的臉蛋上全是煤灰。我注意到她的個子一點也沒長,我的妹妹佩淮的身高終生都停留在了十三歲。她隻是胖了,更加高聳的胸部把那件爛棉襖頂得老高。後來我知道她是扒車回來的,扒的是一輛煤車,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裏她凍了兩天一夜,和她同行的其他四名知青全部凍死——我的妹妹佩淮當時並不知道二十年後此事會成為一個著名的事件載入知青的史冊。當時她隻是感到僵硬,不僅僅是身體的僵硬,她的思想、情感和表達也像是被凍僵了似的,麵對母親的眼淚她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叫了我一聲姐姐,過了半天才又說,我本來是想趕你婚禮的,可還是沒趕上。

我的眼淚差一點湧了出來。這時我的丈夫陳誌走了出來,陳誌穿著毛巾睡衣睡眼蒙矓地打著哈欠。陳誌當時在一家地毯廠當車間主任。母親介紹之後佩淮叫了聲姐夫,陳誌點點頭。幾天之後陳誌對我說,你妹妹不算特別漂亮,可是夠撩人的。我看了他一眼,真不明白他們這些男人的審美觀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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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佩淮足足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早她走進我的房間。那是個星期天,陽光燦爛的日子。陳誌一早上就去車間加班去了。佩淮一樣樣地看我的衣服和化妝品。那時最奢侈的化妝品就算是珍珠霜了,我不但有珍珠霜,還有整整一瓶珍珠粉,是一位愛漂亮的上海同事送我的,妹妹拿起那瓶晶瑩透明的珍珠粉看了又看,直到我很不情願地說了一句:你喜歡就拿走一點兒?妹妹並沒有聽出我話裏的勉強,她立即撕了一張旁邊的台曆,歡天喜地地包了一小包放在一邊,然後又對我的各種顏色的賽璐珞卡子產生了興趣。總之那天她收獲甚豐。她拿到這些東西之後就回到房間打扮起來。吃午飯的時候她花花綠綠地走出來,我看到母親皺了一下眉頭。但是佩淮完全不會看人的眼神,她十分興奮地說姐姐你看漂亮嗎,我隻好點一下頭說挺好的。佩淮就說我這次回家想學一門手藝你看我學裁剪好不好,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就說佩淮你還是把這身衣服脫了吧,像什麼樣子?你這身打扮十一二歲的女孩還可以,可你現在已經是十九歲了,佩淮聽了這話臉上的光就一下子暗淡了。她推開碗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一會兒,房間裏傳出一聲巨響,然後是無數碎裂的劈啪聲。是佩淮推倒了櫃子。佩淮還是那樣剛烈和與眾不同。後來我和母親走進現場的時候佩淮已經睡著了,像隻小牲口似的蜷縮在那兒。她房間裏所有可以碎裂的東西都成了粉末,但是那瓶珍珠霜居然還在,煢煢孑立地在黑暗中發出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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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炎熱,但就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我被醫院藥房派往南方學習。佩淮去插隊後不久我就被分配在北京的一家大醫院的藥房裏。由於表現良好很快得到了領導信任,培訓班畢業後就成了醫院的藥劑師。藥劑師這活兒很幹淨也很安靜很適合於我。領導為了進一步培養我決定花一筆錢送我到南方學習。我是那種很不願離開家的人,我真的寧可領導不這麼重視我,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同樣也是個絕不敢違逆領導意誌的人,於是我簡單地收拾了行裝上路了。臨走時我很認真地跟妹妹佩淮談了一次,妹妹態度堅決地告訴我,她不準備再回去了。於是我建議她去找找在軍隊擔任要職的舅父,托他走個後門去當兵,實在不行過繼給舅父也不是不可以,因為舅父沒有孩子。她沉默了半晌說她不想當兵,她哪兒也不想去了,她隻想在北京找個合意的男人,過過小日子。我皺了皺眉頭盡量溫和地說你也不想想佩淮你具備這個條件嗎?有哪個北京男人願意找個沒戶口沒檔案沒工作的老婆結婚呢?那不是給自己找累贅嗎?我看你還是現實一點,一步一步地來吧。佩淮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她那雙大眼睛在黑夜裏還是像火一般明亮,好像把我看透了似的。

我在南方學習的期間不斷給佩淮去信,不斷地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先還按時回信,後來信便漸漸稀少,往往要我去三四封信後她才回一封,寫得也很少。在這個過程中我知道她一開始的確按我的意思去找了在總參工作的舅父,“但是我跟舅母一點兒也處不來,她像個官太太似的老命令我做這做那,等我做完之後又挑錯兒。比如昨天晚上我忘了關房間裏的燈,隻是那麼一小會兒,她就訓了我整整一個鍾頭。她晃著一頭卷花頭邊剔牙邊說:主席教導我們,節省每一個銅板,為了戰爭和革命事業,你這可倒好,你知道一度電多少錢嗎?……後來嘮叨得我實在不耐煩,就小聲咕嚕了一句:可現在既沒有戰爭又沒有革命。沒想到這句話被她聽見了,她氣得暴跳如雷,上綱上線,直到舅父下班回來。接著舅父又訓我,舅父訓話的內容已經上升到嚴肅的政治主題,舅父說發現我不但在政治上不求進取而且思想動態很危險,因為他已經發現我有時偷聽敵台廣播(像和平與進步廣播站、美國之音,等等),這下子問題更嚴重了!他們的輪番訓話直到晚飯時才結束,很簡單,他們需要我繼續做一餐可口的晚飯。不,我絕不過繼給他們當女兒,就是他們給我一座金山銀山我也不幹!依我的脾氣我早就回家了,我留下來的原因隻有一個,將來再告訴你……”

我自然等不及這個將來,於是寫信詢問。佩淮來信說,總參大院裏一位和舅父同級的副部長吳限對她很好,像父親一樣和藹可親,佩淮說她常常到他家裏吃飯,他的老伴已經去世,人口非常簡單,隻有一個公務員和一條狗,她隻有在那裏才能感覺到一點點溫暖……而且,老頭很有可能為她走走後門,把她從遙遠的邊疆辦回來。

我立即回了信,囑她一切要小心從事,俗話說,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與人交往還是多個心眼兒好。她回信說她現在已經顧不了那許多了,她就像個餓壞了的孩子一樣,誰有奶誰就是娘。

我不斷地給她提出各種勸告,直到她最後的一封信。那封信裏流露出的情緒很壞,她抱怨說家裏從來就不理解她,不重視她,甚至根本不愛她,她從小就沒有感受到愛,“家裏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了,我也是。我從小就覺得什麼都不如你,可我現在不這麼想了,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得到的我就不信我得不到。”她在信裏這麼說。我看了信後又好氣又好笑,我給她回了一封長長的信,指出她不正確的想法和心理,特別是那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幼稚。“你得慢慢成熟起來妹妹,你得學會怎樣對待生活……”接著我列舉了牛虻、保爾等一係列那個年月常提的外國人名,不過說實話我至今還沒看過《牛虻》,起碼是沒有完整地看過。但我並沒覺得寫這些的時候有什麼虛偽的感覺,那個年月寫文章常常有一種一下筆便一發不可收的感覺,因為一切都有一種固定的套路和程式,好像一句話寫完之後另一句話立即湧到了筆尖,不寫不行似的。

但是這封信沒有得到回音,我給爸爸媽媽寫信時還問過,他們在回信中避而不答。直到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媽媽才打來一個長途,支支吾吾地說讓我考完試趕緊回家,不要給家裏買什麼東西了。我隱約覺得家裏好像出了什麼事,我預感到這件事似乎與妹妹佩淮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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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陳誌曾經是小學同學。小學時對他的全部印象,不過是個調皮的小男孩,還有點結巴。一輪到他喊起立就熱鬧。那時規定喊起立的同學要向教師作如下報告:報告×老師,本班原有×人,缺席×人,實到×人,報告完畢。就這麼幾句簡單的話,陳誌從來沒說利索過,而且一到“本”字就結巴起來,像條件反射似的,一結巴就鼻孔顫動嘴唇哆嗦,像是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似的,每到這時全班便哄堂大笑,老師也撐不住的笑。現在重提舊事,陳誌便一口咬定當年是受了班主任王老師的壓抑,他說他因為怕那個老太太的兩道掃帚眉而導致結巴。我真的鬧不明白掃帚眉和結巴有什麼必然的因果關係,不過陳誌少年受壓抑這一點我後來還真是信了,起碼是信了一半。

那是新婚之夜,在陳誌家的一間小屋裏,當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後,陳誌挺不自然地走向我,我忽然覺得他和小時候那個流鼻涕的小結巴沒什麼兩樣。他呆了一會兒,忽然冒出一句讓人瞠目結舌的話:咱們發生關係吧。

天哪!關於新婚之夜,我想過一千種場景,一萬種語言,我相信每個未婚少女都和我一樣。可是我的新婚之夜,就被這麼一句話殘酷地毀掉了。奇怪的是十幾年之後我重提此事的時候,陳誌竟迷惘地瞪大眼睛說,他不記得此事了。他反複地強調他“沒有印象”,使我想起江青在法庭時常用的辭藻。我現在越來越相信一些人看得很重的事,在另一些人的眼裏卻像空氣一樣根本看不見;一些人視若珍寶的東西,另一些人卻可以當成一塊爛抹布去踩。人和人真是太不一樣了。

新婚之夜的情緒被毀掉之後我和陳誌的生活變成了一鍋夾生飯。我們始終像同學一樣生活在一起,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可就是沒有床笫之歡。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陳誌竟然把這原因歸結為我的“性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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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天我回來的時候家裏異乎尋常地安靜,那種安靜讓人感到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或者是有什麼事已經發生了。

母親給我開了門,父親從房間裏走出來,他們欲言又止目光閃爍的樣子使我更加疑惑。父親急忙問起我的學習情況,母親則又端茶又倒水顯得很忙,他們好像在竭力掩飾著什麼。

快到中午時陳誌回來了,他是請假提前回來的。他對我似乎比原先親熱了許多,也許真的像人家說的“久別勝新婚”吧。我開始一樣一樣地把帶給他們的東西拿出來,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佩淮不在。

母親小心翼翼地接過成都的火鍋調料,她好像明白我的發問,她說,佩淮去醫院看病去了。接著她又說佩絲你別著急是一點小病。我說在我印象裏佩淮好像還是頭一次生病,她到底怎麼了?母親捏捏我的胳膊說先吃飯一會兒再慢慢說。聽見母親這話父親就瞪了她一眼,父親說有什麼躲躲藏藏的,佩淮不就是慢性胃炎嗎?我聽了這話才舒了口氣,我邊吃著母親給我烙的合子邊說這孩子是怎麼搞的,太不注意自己身體了。母親咕嚕了一聲不知是不是被合子燙著了。陳誌拚命地給我夾菜,後來父親忽然沉著臉說了一句:你吃你的,她自己會吃!說完就回房間休息了。父親一向脾氣古怪,所以我也就沒有在意。

陳誌對我殷勤備至不斷地噓寒問暖,但是仍像過去一樣完全沒有性的要求,好在我對這一切已經習慣,如果他突然有什麼要求恐怕倒會讓我害怕。後來我就在那種溫馨的氣氛中睡著了,醒來後陳誌已不知去向。

就那麼躺在床上,聽著鋁壺的水在大鐵爐子上咕嚕著,蒸汽在室內蔓延,那是我熟悉的氣味,是家裏特有的氣味,這氣味讓我有一種安全感。我懶洋洋地伸出手臂,隨意翻動著床頭櫃上的幾本雜誌,裏麵有一個相冊,翻開來才發現陳誌竟然新添了不少照片,都是我不在家的時候照的。有一張全身上下隻有一條巴掌大的遊泳褲衩,懶洋洋地躺在一條船上曬太陽的照片拍得很不錯。我好像第一次發現陳誌居然還有這等情趣。

接下來便是那件很讓我震驚的事了。也許是鬼使神差,就在我不經意地翻動他那些照片的時候,有一張照片從他筆記本的夾層掉落了下來。

我瞪大眼睛看了又看,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陳誌曬太陽照片的場景多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也穿著一件泳裝,在那個年代已經是十分暴露了,何況這女人生得十分豐腴,她身上那些突起的部分能夠一下子抓住人的目光,以致我好長時間都沒注意她的臉。她是佩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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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希望寫到這裏小說就結束了,那些讓人痛苦的回憶我真的不想再重述。但是現在佩淮已經死了,為了說清她的故事,我隻好忍痛揭開那些已經愈合了的傷疤。這是對死者負責,也是對生者的一種交代。

佩淮從醫院回來之後家裏爆發了一次可怕的戰爭。那是個周末的夜晚,我特意打電話把陳誌叫回來和佩淮對質。知道那件事後我自然同陳誌鬧了一場,陳誌從此住進單位宿舍不敢回家。至於佩淮,我用最大的忍耐克製自己才沒有去醫院罵她。但我在家不停地罵著:豬!臭豬!……父母不停地安慰我,背著我便悄悄地流淚。他們寒冷的眼淚在慢慢為我的怒火降溫,於是在第一眼見到佩淮的時候,看到她那蠟黃虛腫的臉,除了憎惡之外,還有了一絲憐憫。

但是佩淮對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歉意。她的眼光越過我的頭頂盯著對麵的牆壁一言不發。她的態度使我怒火中燒。我盡量冷靜理智但我的聲音依然發著抖,我說佩淮我想聽聽你的解釋。她說這件事最好請你的丈夫來解釋,我說一會兒他會有解釋的時間的,我現在想聽你的。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嘴巴閉成了一條線,天哪看著她那鬼樣子可真來氣!我說你說呀你怎麼有本事做沒本事說呢?!不要臉!她猛地一翻眼睛你說誰呢,你說誰不要臉?我再也忍不住了平時的淑女風範掃蕩一空我把相冊向她臉上狠狠摔去:你!你!你!就是你不要臉!她的頭偏了偏相冊砸在她的肩膀上她順勢拾起一撕兩半,從那撕成兩半的相冊上方她抬起那雙大眼睛:是你丈夫約我出去玩,是的我們一起玩了很多次玩得很好,他還給我買了一些小玩藝兒,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就這些。一切都是他主動的你可以問問他。我已經氣糊塗了,媽媽拉著我的手在哭,我的手上不斷滲出黏黏的冷汗。

父親狠命捋著自己稀少的頭發轉身走向裏屋。佩淮黃腫的臉上又蒙了一層鐵青我覺得她像是要虛脫的樣子。我用嘶啞的聲音把陳誌喚了出來,陳誌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我從心裏覺得惡心。我一迭聲地說陳誌你快當眾講講你的英雄行為你從頭到尾給我講出來一點細節也不許丟掉!佩淮說一切都是你主動的!陳誌翻翻眼睛說胡說八道當然是她主動!是她在家閑得無聊非要我陪她出去玩,玩完了還總是不滿足,我當車間主任那麼忙,可她是個黑戶口,到底誰求著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佩絲你這樣聰明的人難道連這點道理還想不明白?陳誌的話還沒說完腦袋便開了花,佩淮抓起一隻小凳子向他扔去,陳誌的額角像開鍋似的咕嘟嘟地冒出鮮血。我再也無法忍受我撲過去和佩淮廝打在一起,直到父親狠命地扇自己的耳光而母親則跪在我們的腳下“咚咚”地磕起響頭。我流著淚彎下身去拉母親,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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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淮又回到舅父那裏。就在這時一頭不知名的小獅子正在從動物園的獅虎山運往北京馬戲團。但是佩淮並不知道這個,她受不了舅母的聒噪而逃往吳副部長家裏。吳限是個幹瘦的但是很有教養的老頭,在部隊裏他一直擔任文職。應當說這老頭絕頂聰明,在許多年後我見到老頭的時候他還能不斷地開一些充滿智慧的玩笑,譬如他說他和舅父在共事的時候從來就是同床異夢,不過同床異夢是正常的,而同床同夢才會讓人奇怪呢。又如他總結愛情的時候用了這樣兩句話:又想見更怕見不如不見偏偏又見天昏地暗,又想愛更怕愛不如不愛偏偏還愛心醉心碎。——這樣的老頭居然能在軍隊裏身居高位真可謂是個奇跡了。

後來佩淮告訴我她之所以最後同意與吳限結婚,主要便是因為老頭對她的欣賞和恰到好處的疼愛,其次自然是因為老頭的智慧和幽默,我相信這個。當然,他們的婚姻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現在我們返回來仍然按照順時繼續我們的故事,我不想把這個故事的秩序打亂。

佩淮到吳限家住了兩個月之後便解決了工作問題。老頭一開始並不同意她去幹那種危險的職業,但是佩淮的浪漫和勇氣令他感動。他理解她。於是佩淮成了馬戲團唯一的一名女馴獸師。

我再見到佩淮的時候已經是兩年之後。她顯得光彩照人,我相信她走進來的時候全家人都大大地吃了一驚——我們誰也沒想到妹妹佩淮竟然這麼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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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來我一直在想念她。我總覺得,夫妻最親密這種說法應當是一種謬誤,正確的說法應當是: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莫過於血緣關係。我在心裏早已原諒了妹妹,相反,我卻永遠不能原諒陳誌。而父母出於對家庭名譽的考慮力勸我不要離婚。我從小就是父母的乖孩子,除了妥協退讓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好在陳誌在那件事後不久就被派往坦桑尼亞去參加援外工作了。我們的婚姻實際上已經結束了,但是若幹年後我知道我這種情況應當叫做留守女士。

佩淮回家是來送馬戲票的。那是改革開放初期一次著名的大型馬戲表演,現在三十歲以上的人大抵都記得當時的盛況。所有的宣傳媒介一起開動,中央電視台北京電視台都搞了現場直播,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連演出花絮也不放過。當然,這樣做的目的其實也是一種政治宣傳,有一位西方國家的首腦人物即將來華訪問,據說此人酷愛馬戲表演,我們的領導人自然很想通過此人向西方傳達一下我國改革開放後的新氣象。

佩淮見到父母的時候怔了一下,顯然她是被父母的迅速衰老嚇了一跳。母親拉住她的手就哭了,父親也老淚縱橫。兩年來無論夜半我何時醒來都能聽見父親在長籲短歎。父親對妹妹的愛讓我妒忌,盡管他在公開場合從來都譴責妹妹而袒護我。僅僅是為了父母著想我也應當原諒妹妹。我想起妹妹從小無數的可愛之處,想起妹妹十三歲便離開了家到那麼遙遠的北疆,正因如此才換取我可以留在北京尋得這樣一份安逸。為了趕上我的婚禮,她竟然不顧生命危險扒煤車回來險些凍死,想起這事更是讓我落淚——兩年的時間,足以忘記妹妹佩淮諸多的不是了。

後來佩淮的眼睛轉向我。她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清澈。她翹起上唇叫了一聲姐姐,她小時候每當要撒嬌或有求於我的時候就這麼叫我。我走過去,我倆互相看了好一會兒,同時伸開了胳膊,我們把對方抱得那麼緊,想想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是當時那是出於一種本能,仿佛生怕對方又忽然消失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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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是佩淮一生中的輝煌。在所有的節目演完之後,佩淮上場了。佩淮這些年一點沒有發胖,隻是胸、臀等部位愈加飽滿起來,越發顯得腰肢纖細,身段玲瓏剔透,加上臉蛋呈出一種鮮豔的水色,有如三春鮮桃一般飽滿,又化了妝,穿了顏色豔麗的緊身衣服,遠遠看過去,真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女。佩淮的演技也已經十分純熟,她向觀眾鞠了一躬,然後揭開那個鐵籠子的蓋布,那隻美麗的金黃色雄獅就呈現在幾萬觀眾麵前。隨著佩淮的舉手投足,雄獅開始輕快地舞蹈。佩淮手持一支細長的竹鞭,頭戴一頂華麗的巴拿馬帽,神氣活現地指揮著那頭雄獅一級級地登上台階,又一級級地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