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那天外婆給我戴了一支福字的小紅絨花,讓我把顏色衣裳穿了,又用香胰子洗了三遍手。比過年過節還隆重。還沒去呢,心裏便有了隱隱的敬畏。

外婆利索地顛著一雙小腳把我領進了廣濟寺。廣濟寺在北京西四,當時裏麵有個“居士林”,隔段時間便要做場“法事”。進得院門,便有幾位爺爺奶奶伯伯嬸嬸很尊敬地同外婆打招呼,外婆也一改平時的嚴厲麵孔而顯得春風滿麵。大家互稱“居士”,與外麵“三麵紅旗高高飄”的喧鬧儼然是兩個世界。

法事開始了。因為進去得晚了,我們隻在大殿靠門處找了兩個蒲團。外婆向一個身披金紅色袈裟的和尚作了個揖,雙手捧給他一個包包,他接過去,也還了個揖,嘴裏不知說了兩句什麼,便拿了東西到供桌那兒去了。然後外婆恭恭敬敬地跪下來。因為遠,又被許多彩條屏障遮蔽著,我仍看不清佛祖的形象。何況我的興趣並不在那兒——我完全被那一派金紅色袈裟懾服了。後來,當一個老和尚扯著尖利的嗓子領經之後,所有人(除了我)一同頌起經來。有許許多多的光頭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有節奏地起落著,像月亮似的在那一片沉沉的金紅色的霞中升起,又沉落。

好容易盼到了用素齋。陸續走進齋房,隻見有一張長長的桌子,上麵擺滿了豆腐麵筋之類,還有素雞素魚素肉,做得極盡精美,還未品味,便被“色、香”誘惑。我這才覺得早已饑腸轆轆。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父親雖然算高工資,無奈一人養活七口,還要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寄錢,生活自然清苦。何況我在家曆來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有好吃的也輪不上,竟有過到外麵采槐花、摘榆錢兒充饑的“苦難史”。如今見了這等精致的素菜,豈有放過之理。那一個個文雅的居士們也都變成虎狼之狀,轉瞬間便將滿桌飯菜席卷一空,連鹹菜碟也空了。自此我方才得到做法事的真諦,心裏於是也踏實多了。

如果那一天在那時結束,便會成為我終身難忘的美好記憶。誰知節外生枝,這一點記憶最終發生了質變。

當時外婆忽然來了興致,說是領我在廣濟寺裏轉轉。於是又轉人一個大殿,先是看見笑眯眯的彌勒佛,然後看見一尊年輕將軍似的菩薩,雙手執杵,很威風的樣子。外婆告訴我這菩薩名喚韋馱,是佛教裏專門守衛大雄寶殿的護法神,他手裏拿著叫做降魔杵雲雲。說著來到另一個殿的拐角處。這裏十分陰暗,陰暗中直挺挺矗立著色彩斑駁的幾根柱子。柱子上結著蛛網。冷不防地,我忽然看見那蛛網之中有三尊巨佛在幽暗中俯視著我——那佛像是那樣的巨大,又因了年久失修變得無華無彩一片蒼黑。麵孔上的斑痕構成浄獰的表情,而且他們是傾斜著的,好像馬上就要砸到我頭上——那種猙獰的俯視對一個孩子構成一種極大的恐懼。我一下子倒退了好幾步,幾乎摔倒。然後“哇”地大哭起來。哭聲一下子破壞了那莊嚴肅穆的氛圍。外婆斷喝數聲無用,隻得好言相哄,我卻不理不睬,嗚嗚咽咽地直哭到家裏。後來我才知道,那正中端坐的,便是我向往已久的佛祖釋迦牟尼。

當天晚上我發起高燒。怪夢中似乎有不斷的浄獰麵孔從天而降向我身上碾壓下來。迷迷糊糊地不知燒了多少時候,大約還曾說過胡話。清醒之後我看見爸爸媽媽和外婆都在身邊。外婆喜滋滋地念著佛珠:“好了好了,這下你的孽根燒斷了,一定會消災延壽的。”

幾十年過去了,我大“災”沒有,小“災”不斷。至於“壽”,恐怕隻有留待以後驗證了。

近來偶然翻看佛教的書,才知道早期佛教是不出現佛像的。在印度阿育王時期,表現佛的“逾城出家”不過是幾個信徒向巨大的佛的足跡跪拜罷了。因為早期佛教認為佛既然是超人化的便不應有具體相貌。直到犍陀羅時期才出現了佛像。

於是心裏隱隱有個不敬的想法:似乎還是早期佛教明智一些。

外婆已去了十多年。活了八十九歲,且是無疾而終。不知是不是心誠則靈的緣故。

女紅軼事

女紅這個詞大概不會出現在下一世紀的辭典上了。就是再細致的征婚啟事,大概也不會有擅長女紅這樣的字眼。電子和機械代替手工,這是個代用品的時代,一切都可以代用。

但女孩的天性似乎不可代用。應當感謝母親。從很小的時候,她便開始教我織襪子。是一種白色尼龍線。把一種發針拉直了,做成織針,織出的襪子結實得奇怪。我很快掌握了織襪子的技巧,給家裏每個人都織了一雙。但是母親似乎有一種收藏的癖好,她不斷地讓我重複勞動,直至我對織襪子深惡痛絕。

幸好母親又轉移了興趣,有~^回她翻東西,翻出年輕時候描的花樣兒,竟厚厚的有一疊,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樣子,是一朵半開的花,花心裏有一美人的臉,是側麵,有長長的睫毛,我看了喜歡,就學著繡。母親有滿滿一匣絲線,大概有十幾種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紅色和淡青色兩種,簡直柔和得像夢,後來竟再沒見到那樣的顏色。母親給我一小塊白色亞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樣兒,用繡花繃子繃了,用了一下午的時候繡好,花瓣用了水紅,葉子用了蘋果綠,美人的嘴一點鮮紅。自以為好看得很,誰知外婆拿出她年輕時繡的茶杯墊,把我的母親都看傻了。一件寶藍緞底上繡金錢花,一件淡青緞底上繡荷花蓮藕,都是極盡精美。寶藍色那件,花的輪廓都用金線嵌邊,鐵畫金鉤,很像國外教堂那種羅可可式的彩繪玻璃;淡青色的則以銀色線為主調,藕是玉白的,兩件都滾了邊,是圓的“線香滾”,又叫“燈果邊”,精細到一朵花看不出絲線的縫隙,隻當是又凸起一層緞子似的。後來我把這兩件東西縫在一起,做了一個圓形的小錢包,裏麵放了幾件小手飾,寶貝得什麼似的,現在還收在箱子裏。後來又學織網兜。現在三十七八歲左右的人都記得,60年代初有一陣織尼龍絲網兜的狂熱時期。織一個,可以掙七分錢。積少成多,一個月下來,也算是一筆收入。有些家庭困難的女孩子一天可以織上二三十個,針針飛“梭”走線,看得人眼花繚亂。不知為什麼,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達到這種速度。

還有玻璃絲。也叫電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紮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辮為美。黑黑亮亮紮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似的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後來到了60年代中後期,也就是文革時期,女孩剪了革命頭,玻璃絲用不著了,於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個許多人累得吐血的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卻常常閑得無聊,由無聊而創造,且有公平競爭:每人手裏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

漸有了花樣翻新。知道玻璃絲還可以編好些別的東西:金魚,熱帶魚,小鳥,蟈蟈,白鵝,葫蘆,桃花和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創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卜等等。有一回,我在姐姐的書包裏發現了一隻極精巧的小葫蘆,翠綠欲滴,我攥住便不肯撒手了,悄悄地給它轉移了住處,待到姐姐問起,隻咬緊牙關說不知道,直到東窗事發,受了皮肉之苦,依然不交出來。最後姐姐也就算了。好笑的是這些東西竟成了我嫁妝的一部分,新婚那天我寶貝似的拿出來給夫君展覽,他看後笑道:你真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天長日久,那些寶貝都褪了顏色,早不如記憶中那般絢麗了。

再就是織毛衣。也是很小便學會了。因為有織襪子的基礎,所以學起來很容易。後來又學各種花樣。在兵團的那幾年,曾給母親織了一件毛背心,是紫紅和雪青兩色線的,織成玉蜀米花樣,並不怎麼好,幾年之後,卻仍見母親穿著,心裏便隱隱有點心酸,早把過去跟母親之間的恩怨,拋到了很遠很遠。織毛衣其實是很使人安靜的。前些年有一陣我心裏很煩躁,什麼也幹不下去,便開始織毛衣,織了拆,拆了織,就在這種簡單的重複勞動中我漸漸恢複了平靜,在織針單調的音響中,心如止水。

婚後給丈夫織了一件很大的毛衣。足足用了兩斤線。故意要織成那時很時髦的寬鬆式,織成了很好看,穿起來效果卻不理想,鬧得丈夫的同事們紛紛開玩笑:老黃,你要警惕哩,這毛衣好像不是為你織的哩!說得丈夫悻悻的,後來果然找借口收了起來,隻好又陪他去買新毛衣。

踏縫紉機,也曾是種樂趣。小學的倉庫附近有兩台縫紉機,少先隊幹部值班的時候我們常去踏著玩。家裏買了縫紉機之後,母親讓我練著紮鞋墊。盛夏的中午,蟬無休止地鳴著,家人在地麵鋪的涼席上發出輕柔的鼾聲,這時踏起縫紉機來特別愜意,間或窗外還有涼風習習,紮好一個鞋墊後,將有一支五分錢的小豆冰棍等著我,可以吃得滿嘴甜香。

從兵團回來的那些日子裏,因為羨慕外國畫報裏那些“資產階級”的衣裙,開始學習裁剪。母親過去的一本裁剪書是50年代初期出的,有不少好樣子(起碼在當時這麼認為)。我隻是看了看,便找出一塊三寸布票一尺的布,上去就是一剪子,母親嚇了一跳,咕嚕道:這丫頭是狠些,我學了這麼些年的裁剪,還不敢下剪子呢。後來那塊布做了一件無領無袖的短衫,竟然還穿了些日子。後來自己設計襯衫,是的確涼的,有古色古香的藍色大花,我把剪剩下來的邊紮成一道波浪形的花邊,鑲在胸前,還帶卡腰,穿起來效果很好。於是一發而不可收,連續裁了幾件襯衫,還都是新樣子,有一件按照洋娃娃的衣服做的,燈籠袖,中間鑲了寬寬的花邊,做成了不敢穿,隻好穿在裏麵露出一點襯領,造成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效果。後來又和鄰家的女孩玲玲合作(我裁她紮),做成一件墨綠色絲絨裙和一件絳紅色尼龍裙,穿著綠色的那一條照了好多相片,果然顯得苗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