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亞姐(1 / 3)

2亞姐

對於喬喜來說,每個星期天的下午都是好時候,這時候老公會出去到超市買菜,她可以敞開了足足地睡,一直睡到下午四五點。她一點不怕胖,老公胖得像個彌勒佛,兒子胖得像個大秤砣,比較起來,超標百分之二十五的她還算是苗條的,何況,家庭、職業都穩穩當當的,前不久,她又升遷為影視製作部副主任,老公大耿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她又不用擔心什麼小二小三的,沒有任何原因要那麼辛苦減肥。

打擾睡眠的人一般被她認為是最討嫌的人。門鈴響的時候她睜開眼,走到門口的時候被拖鞋絆了一下,她磕磕絆絆地開門,覺著眼睛被晃了一下,她剛從光線暗淡的睡房走出來,麵前的人又穿得太耀眼:足有一米七以上的高度,小細腰不超過一尺八,頭發挑染出兩大綹鮮豔的紫紅色,一件金色短款上衣,裏麵一件象牙色剔花長裙,腳上紫紅色的高跟鞋正與頭發交相輝映。說實在的,這樣的服飾,膚色差一點的,長得土一點的也擔不起,偏她的膚色就那麼白,長相就那麼洋氣,晃得她半天才看清原來這女孩後麵還有個人——一個女人清水眼,吊梢眉,別有一番情致,但絕不如女孩漂亮。那個女人她是認識的——“快叫表姑,你看這孩子就是口拙!”——那個女人說。

她這才想起來,這女人是她的表弟媳婦,叫何香香,多少年也不聯絡了,這樣貿然地闖了來,必定是有事。

“表姑。”那個美女叫了一聲,她這才發現美女說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一根線條牽動,也沒有任何表情——喔,原來是個木美人啊,她想。

讓了座,沏上茶——如今講究喝普洱茶了。她平時也不講究,別人送來的那些普洱茶在小倉庫裏擱著,怕是都黴了。這會子急匆匆地拿出一點兒來,一股子發酵的味兒,就泡上了一大壺。

“我記性不好——這是——”她瞥了那女孩一眼。

“咳,難怪姐姐不記得,這孩子還是八九歲時候來過一回——那時候她爸爸還在!”何香香提到“她爸爸”的時候,沒忘了抽噎了一下——喬喜的表弟楊平是出車禍死的,死後何香香一直沒有再嫁。“這孩子,就是水仙啊!”

“喲,是水仙啊!”喬喜這才驚歎了一聲,親手把熱茶遞到女孩子手裏,然後握著那雙細白細白的手,握了好一會兒。水仙的臉上竟依然沒什麼表情,急得何香香趕過來說:“瞧瞧這孩子!天天念叨表姑,這會子見了,倒不會說話了!這孩子就是個拙窩子!要不然,也不至於這樣!”

每人端了茶杯,吹一口,喬喜這才想起自己確實有這麼個表侄女,從小就美人胚子似的,長大了,身條兒好,臉盤兒倒不如原先靚了。還是上小學時見過一回,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這姑娘也得有三十了吧?好像是十年前聽說,姑娘在香港參加了亞洲小姐選美,還得了個亞軍,簽了個什麼公司,進娛樂圈兒了,夠不著的人了,這會子不年不節的,又跑到這兒做什麼?——依何香香的脾氣,最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這麼想著,便拿準了主意,隻是微笑著喝水,一言不發。

果然何香香撐不住了,站起來,拿出一色禮物,打開一看,喬喜先嚇了一跳——齊刷刷四根黃澄澄的,不是金條,又是什麼?!

何香香沒敢抬眼,所以沒看見喬喜一下子張得很大、很嚇人的瞳孔。何香香低眉順眼,臉有點紅,但到底還是把話給說出來了:“姐啊,一點心意,請你笑納……哎,我也知道你是大忙人,一家人,也用不著跟你兜圈子!今兒登門拜訪,全是因為這個不懂事的丫頭!……”何香香作勢向水仙的腦門兒戳去,還離著兩公分的時候及時收了手,像是怕傷了那薄皮兒嫩肉似的。“水仙是小名兒,後來又起了個英文名兒叫蘇珊——選美那年起的,後來去了美國都一直叫這名字——這孩子,可糟心死我了!!”一語未了,竟坐在那兒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喬喜忙遞上紙巾:“香香,這是怎麼話兒說的?瞧瞧水仙長得多俊啊!年我見到她還隻有這麼大點兒,”她一比畫,“那麼小,就瞧出和別人不一樣來了!聽說十年前是拿了亞姐兒吧?公司也簽了,好好兒的,有什麼煩惱呢?!”

那盒金條就那麼打開著,閃閃發亮,處於一個無人問津的冷落狀態。水仙——蘇珊靜靜地坐在一旁,木著一張臉,仿佛對這一場悲喜劇完全沒有知覺。

何香香娓娓道來。何香香一開口就有理有利有節,喬喜特別討厭聽這種經過技術處理的發言——沒什麼破澱——這讓她很不爽。她天生的興趣就是挑剔別人話語中的毛病,然後糾正之,教導之。這種技術處理後滴水不漏的談話,使她感覺索然無味。

當然她也聽明白了,和她預想的差不多——求她幫忙,把水仙塞進哪個劇組,演個角兒,嘴上是說跑龍套都行,可那閃閃發光的金條告訴她——至少是女二號以上,當然最好是女一號。

何香香的傾訴主要是正話反說。說水仙如何不懂事,如何不會處理人際,如何不會看人臉色——喬喜當然知道這話得反著聽:這就是說水仙單純、正直,沒受汙染,還不懂得娛樂圈的潛規則。

喬喜的眼角一直瞥著水仙,模樣兒嘛,起碼能和《還珠格格》裏頭還稍嫌青澀的範冰冰打個平手兒,表情木了一點兒,也許還可以調教。隻是一舉手一投足太洋範兒,一開口也是一股子港台味兒,又不是正經科班出身,怕上戲很受局限。遂皺了眉頭作冥想狀,正當此時,老公大耿已拿著幾兜子菜進來了,兜子上印著沃爾瑪的商標。

一番寒暄,喬喜這才看見那木美人的臉上有了笑意:笑是微微的,上嘴唇略略往上翹一點兒,喬喜這才明白,原來這樣笑是要表現愛嬌,而又要防止牽出皺紋。十年前的亞姐——即使出道時隻有十八,現在也該是二十八歲了,何況,她清楚地記得,她當選亞姐時可遠遠不止十八歲。——年齡可真是個問題啊!喬喜的眼睛一下子炯炯有神起來,在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照耀下,水仙的目光暗淡下來了。

“姑娘多大了?”她問得斬釘截鐵。

何香香臉上又是一陣紅,仿佛是什麼謊言被揭穿了似的:“哎呀!姐啊,就是這個問題頭痛!——孩子她出道早……”

喬喜毫不留情地斷了她:“讓她自個兒說!”

那木美人怔怔地看著這位胖乎乎的表姑,嘴巴張成一個O形,說出一個天文數字:三十一歲。然後,靜場。木美人這才顯出爆發力:“……表……表姑!您就幫幫我吧!”她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又不敢大慟,隻是在眼眶子裏轉悠,樣子十分可憐,“表姑,我太想演戲了!哪怕不給我片酬都行……我……我……”她哽咽得說不出話,“表姑,我年紀雖然大了一點兒,您也看到了,長得還不算老,化化妝,也還……”她說著,看著喬喜的臉色——這種完全沒有技術處理的表達深得喬喜的歡心,木美人的這幾句結結巴巴的話和真情流露,遠勝過何香香的巧舌如簧。喬喜是最喜歡控製局麵的人,這時看見亞姐在自己麵前放下身段倒下來了,忙說:“放心吧孩子,表姑一定幫你!”然後堅決地把金條塞還給何香香,理由也很充分:無功不受祿。等將來真的幫上了忙,再謝不遲。——那一堆亮閃閃的東西在兩雙老手中間推來推去,最後還是物歸原主。東西沒有送出去,何香香自然有幾分不放心。但喬喜心裏篤定得很:若是收了,那何香香一天來一百次電話也不能嫌她騷擾,如今沒有收,那她喬喜就是主動的:這個忙,她想幫就幫,若是不想幫,那老天爺也不能強迫她!

應當說,水仙還是有點運氣的。時隔不久,喬喜就得知台裏要上一個新劇目。裏麵有個心腸歹毒的千金小姐,本來請了個大牌,大牌的檔期空不出來,可劇組已經成立,需要有人救場。

這歹毒少女還是個女二號呢。在長達四十集的戲中一直和女一號PK,戲份是足夠了。

喬喜當天就給劇組的副導演打了個電話,試鏡時間安排在次日。

電話裏,何香香自然是千恩萬謝。可是等到翌日一早,何香香幸福的語調完全變成了抽泣聲:“姐啊,你說這可怎麼辦?這丫頭上香港玩去了,找不見了!”

喬喜一驚,旋即正色:“那就怪不得別人了。”

輕輕嗒的一聲,把電話掛了。

也是命不該絕,就在開機的前兩天,水仙終於露麵,風急火燎地趕去試鏡,也是走個形式——再怎麼會保養也是年過三十的人了,臉上雖然做過各種處理——光子嫩膚、電波除皺、中藥去斑……也一層層地上了彩妝,到底和十幾二十幾的姑娘沒法比。隻好拚身材——胸臂不夠豐滿就走骨感路線。——蓋住額頭的長劉海、接發、穿米白毛絨大衣,下麵是米白長靴,九公分的高跟——看上去也確實算個骨感美人。

因為是喬喜的關係,導演洪寶沒說什麼就讓水仙進組了。幾天之後去珠海拍攝,也把水仙帶了去。何香香一顆心總算定了下來,隔三差五的便往喬喜家跑,自然沒有空手來的時候,喬喜沒收禮就把忙幫了,倒讓何香香不知道怎麼好了。

喬喜對何香香曆來沒什麼惡感,也談不上好感。隻是這個年紀的女人,即使一切再圓滿,也常有一絲內心寂寞。何香香便拖了她去逛商場——正是打折換春裝的時候,連一線的大牌子普拉達、阿瑪尼、夏奈爾、範思哲都有折扣,更遑論那些二線三線的牌子!

喬喜有多久沒逛過商場了?什麼身份都有缺憾:單身人的缺憾是沒有家的感覺,有家的人缺的是自由。自由這件事,並不那麼簡單。喬喜多少年的日子過得舒坦,其實已經忘了自由,如今五十好幾的人,倒是被何香香拖得到處亂轉,隱約間對於另一種生活,有了一種興趣。這天,何香香拉著她轉新起的“金元”大MALL,總算發現一家店,折扣竟低至一至三折,兩人狂喜,何香香一頭撲進去,敏捷如同雌豹,一眼就瞧見適合喬喜穿的一套春裝:主料是苧麻,米色,袖子和領口都是肉色隱花的麻紗,領口還鑲嵌著一顆顆、葡萄,勾連著深灰的葡萄葉子——華麗而繁複。何香香便一手把她推進試衣間——瞥見鏡中的自己,喬喜嚇了一跳——滿身的大白贅肉是啥時候長出來的啊?而且鬆鬆垮垮的,像是一掛隔了年的豬大腸,一嘟嚕一串兒的——這樣的身子,穿什麼能漂亮?

讓她吃驚的是,人家這牌子的版型還就是絕!一穿上,竟把所有的醜都遮了,她轉來轉去地照自己,又走出來,轉來轉去地讓別人看。在所有人的一片讚美聲中,她決定買這件法國直銷原價四千元現價七百元的衣裳——然而還沒等她走到收銀台,何香香已經拿著提貨單子過來了。

喬喜嘴上說著:“太客氣了!”心裏著實舒服。又被何香香拉著去做手蠟,做雕花指甲,末了兒,兩人一起去冰淇淋店吃哈根達斯——自然都是何香香付的賬,喬喜瞧見她那個鼓鼓的皮包,各種各樣的卡少說也有幾十張。

“香香,你的日子很不錯嘛!”喬喜用小勺子把冰淇淋上麵淡綠的抹茶削下來一塊,不經意似的,“收入好吧?”

何香香兩隻眼睛像是一對染黃了的玻璃球,轉得遠不如年輕時那麼靈活了。“好什麼呀?不怕你笑話,我的姐姐,我手上這點錢,還是水仙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