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兒。”張山隨手翻翻田力帶來的造型設計圖,恰恰揀出那張紅衣綠褲的造型,“這個好,不過還要改造一下,頭上設計一個花冠,頸上戴上花環,衣袖和褲腿全改裝成喇叭形,這樣就在傳統的基礎上,又現代又新鮮。你說呢?”
田力想了一下,覺得那樣的話不像是唱花兒的,倒像是跳夏威夷草裙舞的姑娘了。但他什麼都沒說,心裏慶幸起碼主任在大方向上還是和自己一致的。
田力於是去找歲歲。田力把幾十種設計中的10種都做了成衣,讓歲歲一套套地試。歲歲穿那套紅衣綠褲的效果,並不理想。
歲歲正式演出那天穿的是白衣白褲,白衣上繡了大朵的銀色牡丹花,大紅的綢子係腰圍了兩紮,束得腰像瓶頸口似的細,頭上真的戴了一頂花冠,是真的野花,歲歲由主持人牽著登了台,台下觀眾一片歡呼,在後台的田力長噓了口氣——歲歲的形象被觀眾認可了!
歲歲第一支花兒就是她常唱的《十二月相思》:
……
七月裏到麥子曬了,
養下的黃鳥們賣了,
掙多少銀錢不說了,
隻說是你我愛了……
八月裏十五嘛月亮下,
新鮮的果子喲是無價,
有心腸吃喲沒心腸咽,
尕妹妹悄悄給你獻下。
九月裏到了喲九重陽,
黃菊花嘛金呀亮亮,
想起個阿哥喲好呀模樣,
痛在尕妹的心上。
十月裏到了喲碾麥場喲,
牛拉著碌碡們轉哩
你死了我就跟著去哩,
你活著我等著見哩!
十一月到了喲冷寒呀峭呀,
麻浮們堆下的冰橋;
睡倒在炕上哭三呀天哪,
尕房子就像個冰窖。
臘月裏到了喲臘月八,
冰凍呀三尺厚了,
吃不下飯呀扶牆走呀,
身得了相思的病了。
唱一段大夥鼓一次掌,《十二月相思》唱完,又唱《河州三令》、《幹花兒》、《阿娜的花骨朵》、《喊拉拉》……原來準備的花兒都唱完了,又返場唱了五首。躲在後台的歲歲媽心裏直著急,要是再這麼唱下去,新作的曲子可就唱完了。
還好,個人演唱會終於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結束,歲歲由媽媽扶著謝了五次幕。主持人對大家說,今天花兒皇後唱的歌都是新的,是由她的媽媽、著名作曲家吳苗同誌作的曲。吳苗同誌自下放到河西以來,在近30年的時間裏一直在研究河州花兒,為這支古老藝術的出新作出了貢獻。於是大家又給歲歲媽鼓掌。這下子,歲歲出了名,歲歲媽也出了名,全部的新聞媒介都為這神奇的母女倆開動了。
那天演唱結束田力給歲歲買了一大束花,是粉紅色的康乃馨。當時歲歲正在卸裝,歲歲完全不知道有人進去。她把白綢的衣裳脫下,露出裏麵鮮紅的兜肚,一對鼓脹的小乳房像小蘑菇似的把兜兜頂起,田力心裏一陣打鼓,把花放下就走了。後來歲歲媽進來,歲歲才知道有人送了花。歲歲媽說:“像是田導演哩!”歲歲一聽就急了:“糟!剛才我正換衣裳哩!”把個臉蛋子羞得血紅。好在接二連三的花送來了,小小的化妝室成了花的海洋,歲歲光顧著歡喜了,把害羞的事扔在了一邊。
可是,部主任張山又把田力叫去了。張山憂心忡忡地說:“歲歲的演唱會,你發現什麼問題了嗎?”田力怔怔地:“各方麵反應都挺好哇。怎麼了?”張山沉吟半日,丟給田力一根煙,自己也叼了一顆:“歲歲這次唱的歌,已經不是原汁原味的花兒了。那麼多裝飾音,技巧上的難度倒是增大了,可這麼著有意思嗎?要是這麼走下去,花兒皇後可就完了。”田力噴出一口煙:“有這麼嚴重嗎?”張山說:“嚴重不嚴重,現在當然看不出來,可咱們愛下棋的人都知道,走一步看三步嘛。我看吳苗那個人……很不簡單。我查了一下她早年的經曆,她最早的時候是唱歌的,而且還被認為非常有前途,可後來不知怎麼的倒了嗓子,就改作曲了。作為母親的心情,望子成龍,誰都可以理解,可我不知道怎麼回事,覺得她好像有點兒過了。”張山猛地吸一口煙,“但願是我的錯覺。”田力悶聲不響地吸完煙,走了。他和張山認識十幾年了,張山的眼毒出了名,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走到外麵的星空下,田力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鬼使神差般的,他騎上車,一下子就轉到了電視台後麵的那座賓館,那兒的501房間裏,住著花兒皇後和她的母親。
歲歲和歲歲媽對田力的接待可以用熱烈這個詞。歲歲媽叫服務員送來了夜宵,是湯圓和龍抄手,味道都很不錯。歲歲媽上京城之後文了眉文了眼線,可依田力看還不如不文。上了歲數的人化妝過重,隻能越發顯出年紀。歲歲媽請田力坐在沙發上,自己和歲歲打盤腿坐在地毯上,以示自己的恭敬。龍抄手端來了,歲歲媽生怕燙了田力,舉起調羹噓噓地吹氣,就差喂給他吃了。
歲歲媽說:“田導演,你說說我們歲歲,我想帶她去整整容,北京哪個姑娘不文眉毛文眼線,再說她那鼻梁也該墊墊,我這麼說了就跟殺了她似的,隻怕你說說她,她還肯聽。”
田力笑笑依我說,不如您依了她。歲歲這麼大的女孩子,正是豆蔻年華,要真是文一對臥蠶眉,那不害了她嗎?”
這麼說了,歲歲媽便不喜歡。歲歲倒是天真爛漫地笑起來,說:“我說什麼來著?媽,你也有認輸的時候?”
歲歲媽不理她。歲歲媽說田導演,如今不是時興包裝嗎?怎麼到我歲歲這兒就要天然了?歲歲長得美是不假,可玉不琢不成器,她要是再整整容,不就是美上加美嗎?……跟你不說隔心的話,這晚會一唱過,個人演唱會又那麼成功,請歲歲去唱的人可就太多了,您瞧瞧,”歲歲媽拿出一大遝各種邀請信,“現在的大老板們,可真舍得花錢!眼看歲歲就要成腕兒了,不注意形象怎麼行呢?”
田力心裏自然有些不快,但礙著麵子,隻好敷衍了兩句。歲歲媽一高興,又從一隻上了鎖的小包裏掏出一份合同,“你瞧瞧,這是一個姓郭的經理拿來的,人家可是大老板,一開口就把歲歲的出場費定在了5000元,說是比毛阿敏也少不了多少呢!”
正說著,門鈴聲就響起來了。開門一看,歲歲媽頓時笑逐顏開:“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介紹介紹,這是田導演。田導演,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郭大老板。”
田力定睛一看,見那郭老板一張瓦刀臉,兩道很濃的眉毛,似乎透著幾分凶惡,但是說話的聲音卻很好聽,一種在都市中很難聽到的男低音,田力覺得以他的聲音唱《老人河》或《伏爾加船夫曲》,應當不錯。
寒暄之後照例進入正題,田力已然知道郭老板是個穴頭,要拉歲歲去走穴。田力奇怪的是歲歲媽,就算她有著輝煌的過去,可這麼些年蹲在那窮山溝裏,待給待傻了,沒想到一五一十地算得比誰都精,這不是人精又是什麼,可真是木頭眼鏡兒——看不透,倒被她給蒙了。
其實最蒙頭蒙腦的是歲歲。隻聽見一群人說話,可他們說的什麼,她一個字兒也不懂。她心裏想的是從這一群聲音裏辨出一個聲音,那是她心裏覺著最親切的聲音。從鬆岩來到這兒之後,這聲音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這聲音讓她臉紅耳熱,引起她的無限遐想。她想象中這是個俊小夥,比那花兒皇帝還年輕,還俊。她整天整天地想著他,她覺著自己的花兒都是為他而唱,一這麼想著,她的花兒也就唱得格外動聽。19歲的歲歲還是頭一回想男人,她想得入了神,周圍的世界都像是離她遠去,她縹緲地覺著自己成了鬆岩山下藥泉邊上牡丹花叢中的那個仙女,這麼想著,她腦子裏就湧出許多許多的花兒:
月亮的裏頭喲有裸樹哩呀,
有樹喲還有人坐哩;
月亮當中的梭羅樹哩,
姣姣女樹底下坐哩。
鳳凰喲展翅嘛八千裏喲,
落在穸遠的口外;
沒有翅膀回不了家喲,
睡夢裏看一趟你來。
掌轅的馬喲打了梢,
手拿上直溜溜的哨鞭;
十七十八的尕牡丹喲,
喜壞了過路的少年。
紅雀們跳跳著喝水哩,
藍雀們踏踏梅哩,
我心裏牽下的就是個你哩,
你心裏牽下誰哩?
三月裏野牡丹開俊了,
藥泉水藍斷了魂了,
鬆岩的日子天天想哩,
一見你走不成了。
……
歲歲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聽到田力問郭老板:“郭總,聽您的聲音,是不是過去也是專業搞聲樂的?”那邊嘿嘿一笑好些人都這麼問我,我嗓門兒是大點兒,可惜左嗓兒,從小音樂考試沒及格過。”歲歲聽見媽和田導演都笑起來,也就跟著笑了,笑個沒完。媽說聽聽這傻丫頭,笑咋也這麼使勁哩?看費了你的嗓兒。還笑!你當你現在就成了?差遠著哩!你知道啥叫商徵、羽商、徵宮、角羽嗎?你知道花兒有多少令,多少調?你光會唱河州令,聽都沒聽說過五豔妹令、哎西幹散令、小子蓮兒美令吧?通韻式、折腰式、隨韻式……字實字虛,你都懂多少?從今起往後,夜晚上唱歌,白日介學學花兒的樂理,別把好年華都費過哩!”歲歲媽這一番話說得兩個男人目瞪口呆,佩服之餘,田力覺得從頭到腳的累。
歲歲的走穴並沒有走成,因為美國來了邀請。歲歲媽像打了腎上腺素針似的,從早忙到晚,歲歲本人倒像個沒事兒人,閑時總坐在那兒,癡癡地想,傻傻地笑。歲歲並不知道,她穿上那些各種各色的演出服時是多麼的好看,那些都是媽親手為她挑的,還有田導演親自為她設計的。
民歌手一共去了四位,唱花兒的隻有歲歲。那一次的演出是在華盛頓最大的劇場,規格很高,連美國國務卿都去了。歲歲壓軸兒。美國人大概是第一次聽花兒,他們簡直聽呆了:
正是杏花二月天,
暴徒們闖進了家園,
三千種藏書全遭難,
一把火燒了個淨幹。
正是杏花二月天,
阿哥們把眼淚擦幹,
《花兒集》藏進了醃菜壇,
壇口上醃的是苴蓮。
……
酷愛新奇的美國人驚異地看著台上一個小小的美麗的中國女孩張嘴唱出一種奇怪的音調,那音調就像是一根長長的風箏線,忽高忽低忽長忽短蕩悠悠顫巍巍在一明如洗的碧空裏飄蕩,把人的五髒六腑都洗淨了。歲歲唱完了,全場鴉雀無聲地靜了半晌,其實隻有一分鍾的工夫,可歲歲媽就覺得過了一萬年。後來,雷聲響起來,還有暴雨。半晌歲歲媽才反應過來,那是掌聲和歡呼聲,還有彩色的碎紙片。
歲歲謝了九次幕,歲歲媽揉著胸口又哭又笑,看著那激動的場麵,田力也忍不住眼眶濕潤了。
一夜之間歲歲成了明星。美國所有重要的報紙都登了歲歲的大照片。歲歲新奇的唱法正好符合美國人的獵奇心理。其實他們並不知道那早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花兒,那是經過作曲家改裝過的花兒,真正懾服他們的是唱花兒的女歌手那金屬一般明亮的嗓子,和他們熟知的花腔女高音完全不同,那條金嗓子沒有經過任何加工和偽裝,它是真的,它在數萬觀眾的耳朵裏得到了檢驗,這太難得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那一夜並沒有給歲歲帶來幸福,帶給她的是痛苦——那天夜裏她的心碎了。
那天夜裏,已經很晚。歲歲卸妝之後,照例由田導演陪著去吃消夜——平常媽也要去的,那天卻因為過於激動,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先走了。田力把歲歲領到一個華人餐館,恰巧那個餐館的老板也看了演出,見了歲歲,歡喜得了不得,說什麼也不要錢,還特別介紹了幾個特色菜。田力把炒田螺細細地剝淨了,用筷子夾起來,喂到歲歲嘴裏,田力問:“好吃嗎?”
歲歲點點頭,笑一笑,卻有兩行眼淚滴落下來,嚇了田力一跳。田力忽然感到,歲歲今晚有點不同,和平常不同。
轉眼間,他和她已經相處快一年了。這女孩平常不愛說話隻愛笑,笑也是靜靜的、憨憨的,一點兒不張揚。他曾經問過她:“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點兒嗎?還是一點兒都看不見?”她說,一點兒也看不見。他真的不能想象,對於一個青春韶華的姑娘來說,一點兒也看不見是個什麼滋味,何況,她是看見過的,一個彩色的世界,就那麼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變成了一片穿不透的黑暗。一想到這個,田力就對她充滿了憐愛,這不僅僅是憐愛。
田力雖還不到30歲,在演藝圈裏卻已經有好些年了。下過劇組的人都知道,劇組裏,要開就開褲腰帶以下的玩笑,全國現在流行的那些黃段子,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源於北京的演藝界。田力早就百煉成鋼了。田力對好些事兒的看法也早形成了模式,現在冷不丁遇上了歲歲,就像是碰上了外星人似的,說不出來有多麼新奇。現在20多歲的都市女孩,個個都是人精,總體外號該叫“甲醇”(假純的諧音)。歲歲的出現,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顆星星,明亮、純潔,又美麗得讓他無法相信,她簡直是個水晶玻璃人兒,又怕摔又怕碰,嚇得他隻有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對於這樣的女孩,身經百戰的他覺得無法施展,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他被一種美深深吸引,又深深排斥,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想法是有的,健康的男人都該有想法。那天無意中看見她換裝之後,連連在睡夢裏夢了她幾次,可他知道,他啥也不能說,他一說,就得把女孩嚇回去了,連一般的朋友也當不成。
可他萬沒想到,他不敢說的話,倒讓女孩說出來了。
歲歲說:“田導演,你咋對我這麼好哩?”
他臉一紅:“應當的。大夥都爭著對你好,我能為你效勞,算我的運氣哩!”
歲歲又滴下淚來:“田導演,你哄我哩,虛套子話別說,我懂哩!……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是真心要跟我好,還是可憐我是個盲人?”
如果歲歲看得見,她會看到田力的臉像個熟透了的大紅柿子,而且在微微地戰抖,田力萬萬想不到,身經百戰的他會栽在這麼個小姑娘手裏。都市的那一套對這女孩全然不起作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那雙眼睛根本就沒瞎,那雙眼睛在盯著他,把他看到骨子裏。
田力的聲音有些發抖:“看你說的什麼話?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子,我從來就沒把你當成盲人。”
歲歲伸出一隻手,淚汪汪地摸索著他的頸子:“好人哩!我要聽的就是這句話!……我今年虛歲十九,在你們城市是年紀小些,可在我們那搭,不算小哩!我從小沒爹,媽待我好是好,可我怕她,有啥心裏話也不敢跟她說,自打眼睛看不見了,常常覺得恓惶,我雖看不見你,一聽你那聲音,我心裏就有底……我……我告訴你真話:每次演出前,我對自己說,是為你唱的,我就能唱好,真的,你信不?”
田力覺得臉上癢癢的,有兩行冰涼的小蟲子爬了下來,一摸,濕漉漉的,他真的不相信自己是在流淚。這麼真這麼真的話他有多少年都沒聽到了,乍一聽到,真是受不了。人生活在一種謊言裏,時間長了,聽到真話倒受不了了。不過,田力畢竟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麵的人,心裏因為沒有準備,被這麼意外地打中了,雖然真感情動了一下,畢竟隻有一瞬,他很快調整好了自己,開始用頭腦冷靜地思索:該怎麼回答,才能既不呼應她,又不傷害她。
“歲歲,”他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把心跳壓下去了。“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份信任,這份真感情,我真的很珍惜。可你現在正是唱歌的黃金時期,你要一心一意唱好歌,不能分心,一切跟唱歌無關的事兒,放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