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淮見到父母的時候怔了一下,顯然她是被父母的迅速衰老嚇了一跳。母親拉住她的手就哭了,父親也老淚縱橫。兩年來無論夜半我何時醒來都能聽見父親在長籲短歎。父親對妹妹的愛讓我妒忌,盡管他在公開場合從來都譴責妹妹而袒護我。僅僅是為了父母著想我也應當原諒妹妹。我想起妹妹從小無數的可愛之處,想起妹妹13歲便離開了家到那麼遙遠的北疆,正因如此才換取我可以留在北京尋得這樣一份安逸。為了趕上我的婚禮,她竟然不顧生命危險扒煤車回來險些凍死,想起這事更是讓我落淚——兩年的時間,足以忘記妹妹佩淮諸多的不是了。
後來佩淮的眼睛轉向我。她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清澈。她翹起上唇叫了一聲姐姐,她小時候每當要撒嬌或有求於我的時候就這麼叫我。我走過去,我倆互相看了好一會兒,同時伸開了胳膊,我們把對方抱得那麼緊,想想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是當時那是出於一種本能,仿佛生怕對方又忽然消失了似的。
11
那個晚上是佩淮一生中的輝煌。
在所有的節目演完之後,佩淮上場了。佩淮這些年一點沒有發胖,隻是胸、臀等部位愈加飽滿起來,越發顯得腰肢纖細,身段玲瓏剔透,加上臉蛋呈出一種鮮豔的水色,有如三春鮮桃一般飽滿,又化了妝,穿了顏色豔麗的緊身衣服,遠遠看過去,真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女。佩淮的演技也已經十分純熟,她向觀眾鞠了一躬,然後揭開那個鐵籠子的蓋布,那隻美麗的金黃色雄獅就呈現在幾萬觀眾麵前。隨著佩淮的舉手投足,雄獅開始輕快地舞蹈。佩淮手持一支細長的竹鞭,頭戴一頂華麗的巴拿巴帽,神氣活現地指揮著那頭雄獅一級級地登上台階,又一級級地走下來。我看見佩淮搖著腰肢很誇張地轉身,然後悄悄地把一塊鮮肉塞進雄獅的口裏。雄獅金棕色的毛火焰一般聳立起來,雄獅吼了一聲,雄獅的吼聲使大廳震撼。我看見父母的眼神興奮膝蓋發抖。這時一個漂亮的年輕人慢慢推出一個色彩十分鮮豔的大球,全場觀眾的情緒達到了沸點。雄獅在佩淮的引導下踏上大球。母親用手帕捂住了眼睛。佩淮的長鞭在漂亮地揮灑,雄獅隨著長鞭慢慢踏動圓球,圓球像一團華麗的顏色在滾動。全場靜謐片刻,好像同時反應過來了似的,驀然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掌聲經久不息如潮起潮落。全身金箔閃閃發光的佩淮也站到了一個彩球上,人和獅一同滾動。他們配合得那麼好,那種和諧在人與獸之間有著一種格外震撼格外動人格外奇特的美。這時全場觀眾都站了起來揮起雙臂歡呼,那盛況好像隻有17年之後美國黑人女歌星休斯頓來華訪問演出時才可媲美。
那個晚上,鮮花和花籃幾乎把佩淮淹沒了。
12
那時在中國大地上好像還沒有“性騷擾”這個名詞,但是許多的信件和電話已經壓得佩淮喘不過氣來了。她好像一直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她得意得不加掩飾忘乎所以。我和父母隻好不斷地給她潑涼水但毫無用處。這時有一個人出現了。這個人的出現使佩淮一下子從顛狂狀態下冷靜下來。
他是吳限。
那天晚上自然吳限也去了。但是我注意到他像平時一樣冷靜和清醒。即使在最後那輝煌的一瞬,他也不過是很紳士地微笑著,站起來和大家一起鼓掌,表情和平時一樣從容和有風度。在佩淮被許多人包圍的時候,他從容不迫地離去,吩咐隨行人員為佩淮買了一束紅玫瑰。在玫瑰差不多快要凋謝的時候,吳限來了,坐著一輛上海,沒有帶隨行人員。
13
多年以後佩淮在追述這件事情的時候說,吳限當時隻是非常簡單地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便使我的妹妹佩準離開了她住了25年的家,乖乖地做了這個年過半百的人的妻子。
第一句話自然是“我愛你”。
第二句話是“嫁給我吧”。
第三句話是“我會使你幸福”。
這三句話都是文學和影視作品裏出現的頻率是最高的、俗得不能再俗、老得不能再老的話,但這話從吳限嘴裏說出來似乎就換了一種味道,很誠懇,很實在,也很美好。吳限當時穿著一件高級料子的軍衣,沒有戴領章帽徽,清臒飄逸,臉上掛著那種一貫的吳限式的微笑。那微笑背後的力量不可阻擋。
我的妹妹佩淮當時別無選擇。
14
第一次走進妹妹的新房,我完全被這房間的奢華震懾了。吳限住的是一座雙層小樓,樓前一個小花園,樓後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環境十分優美。大大小小有十餘間房,房間的布置很有情調。佩淮夫婦住在二樓,一律用壁紙裝飾,地上鋪著華麗的猩紅色俄式地毯。客廳裏是那時很時興的捷克式家具,而臥室裏則是仿古家具,顯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有一很大的卷軸橫在他們的銅製雕花床頭,上寫“世外人法無定法方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木如不了了之”,筆墨遒勁揮灑自如,一問才知道竟是吳限的筆墨,心中於是又添了幾分敬意。吳限很喜歡書法,常常摹些禪宗意趣很濃的作品,這點又屬於一個老軍人十分罕見之處,不能不令人感佩。更讓我羨慕不已的是那台大彩電,那時我家裏剛剛買了一台16吋的國產黑白電視機,可這是25吋的東芝,效果簡直沒法兒比。還有錄音機洗衣機電扇電冰箱什麼的,總之那個年月能有的東西這裏都應有盡有。佩淮穿一套淡粉色的純棉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在大沙發上看電視,那樣兒別提多愜意啦。
你坐呀姐姐,你隨便坐,想吃什麼你自己拿。佩淮翹著二郎腿搖晃著。想起她成了這樣一座大房子的女主人,一種不可言說的滋味再次從我胸中升起——這正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一種生活,一種對於我來講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卻被妹妹佩淮輕易地得到了。想到陳誌的那些令人惡心的事,想到佩淮正是那件事的當事者,想到自己的生活變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情緒一下子跌落下來。
我們中午吃什麼姐姐?我們可以去小餐廳,也可以讓公務員給我們做。
我不在這兒吃飯了。我站起身來。
為什麼姐姐為什麼?
我勉強笑一笑說沒什麼,我說父母老了我得回去幫他們做飯。佩淮想一想說不如把父母也接了來,反正這裏房子多,夠住。我冷冷一笑說他們可不願意來,他們麵對一個年齡和他們差不多的女婿無話可說。佩淮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她關掉了電視機。佩淮默默無語地攤開床上的一份外國畫報,那裏麵有理查德?吉爾的一張大照片。佩淮指指那張照片說姐姐你喜歡吉爾嗎?我點點頭。她常常做這種意識流式的問答。佩淮立刻高興了仿佛剛才我挖苦她的那些話根本沒起作用。佩淮當時就說了在我們這篇小說開場時講過的那句話,佩淮說隻要吉爾微微一笑,就會讓所有的女人都為他死!她說她決定把那頭雄獅的名字定為吉爾。你說怎麼樣姐姐?她晃動著我的雙臂。我笑笑說很好,我也喜歡理查德?吉爾,但是絕不可能為他去死。我說完這話就告辭了。
是的妹妹就是在那一次給她心愛的雄獅起名字的。
15
此後的七八年裏家裏一直和佩淮夫婦保持一種不冷不熱不近不遠不卑不亢的關係。吳限很少來家,總是用車來接我們到他家裏去吃飯。飯菜自然是一流的,但是席間卻常常很尷尬,並且常常是吃了半截吳限便被電話叫走,一去不返。久之,父母便常常想些托辭不去赴宴。但是佩淮來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多,她總是乘吳限的那輛上海來,帶來許多的禮物。她像過去一樣愛打扮卻又不會打扮,常常穿一些豔得讓人困窘的衣服來傷害我們的視神經。30歲之後她配了一副眼鏡,價值200美元,造型十分漂亮,戴上之後比不戴眼鏡還要媚氣。她配眼鏡並非由於近視或別的什麼眼病,而僅僅是因為想遮蔽那些眼角上細碎的皺紋。她遮掩得很成功,她看上去始終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
佩淮好像很願意跟我聊天,常常聊到很晚還不願走。為了能延長聊天的時間,她常常給我帶一些小禮物,又常常尋找各種借口。有一次她翻著我書櫃裏的書很悵然地問,姐姐這些書你都能看得下去嗎?我說當然我下班以後沒別的事就看書。呆了一會兒她說姐姐我真羨慕你。我怔了一下冷冷地說我有什麼值得羨慕的。當然我肚裏還有句潛台詞憋著沒說,我想說的是我有什麼值得羨慕的我又沒嫁給高幹。佩淮說姐姐你的心真靜,我真羨慕你的心靜,我怎麼就做不到呢。我默默地看著她我覺得她好像出了點什麼問題。佩淮避開我的眼光,她好像要說什麼,但是剛張了張嘴眼淚就一下子流了出來,她哭得哽咽難言。怎麼了你佩淮出什麼事了?我先還淡淡的後來終於被她的眼淚弄得難受了。佩淮搖搖頭佩淮說我也不知怎麼回事,最近變得愛哭了。她急急地揩了一把眼淚就走了,走的時候沒有說再見。
她走了之後我想了好久,我覺得一定是她的婚姻出問題了。但是第二天佩淮又高高興興地給我打電話請我看新排的馬戲,她高興的聲調一點不像是裝出來的。
直到第二天的春天,我才找到了謎底。
16
那是個周日。春光明媚的早晨。那輛黑色的上海遙遠地駛來。那上麵裝著一台山水音響——那是吳限為父親70大壽購買的禮物。佩淮像往常一樣輕鬆愉快地跳下車,佩淮的裝束變得越來越得體了,我記得很清楚,她那天穿的是黑白細格的西服上裝和黑色長裙,項上戴了一串西藏牛角骨穿成的項鏈,顯得很有青春活力。如果不細細地看,誰也看不出她已年屆34歲。
佩淮大聲地叫著爸爸,然後又叫我和媽媽,當然是我第一個奔過去。這時車門再度打開,一個高個子的青年跳了下來,佩淮對我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公務員衛朋。衛明向我點點頭就打開後備箱去搬音響了。我隻來得及看了他一眼,但就是這一眼便很使我震驚了。這個年輕男人長得十分英俊,我好像還沒發現有哪位演員能夠趕上他的相貌。不他決不是那種演員式的英俊。他身上有一種蓬勃的血氣。他雖然穿的是普通士兵的衣裳卻像個年輕的將軍,說不上來是哪兒像,總之這是讓人見過便很難忘記的一種形象。我於是悄悄開了句玩笑:小夥子夠精神的呀!佩淮的臉居然一下子紅了,露出一種小姑娘似的嬌羞的微笑。是的她當時的表情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安裝音響的過程中衛朋顯示出非同一般的智力,他好像對電器非常內行,他手的動作快速而靈巧。我看見父親一直用欣賞的眼光看著他,一向嚴謹的母親也忍不住地連連問了他許多問題,譬如多大啦,家住哪裏啦什麼的。他雖然一一回答,但看上去十分勉強,他好像對這些家長裏短的問題非常沒有興趣,並且,他十分沉默。當他把所有的活都幹完之後,站起身來就想走,父母一再挽留也沒用,最後還是佩淮說了話,他才勉強洗了洗手又喝了幾口水。這時我又細細看了看他,再度被他那種超拔的英俊所傾倒,而最迷人的是他那種莫名的羞澀,他喝水的時候一雙眼睛不知道往哪兒看,他的沉默又恰到好處地為他注入了一種神秘感。他站起身來的時候向佩淮低聲說了一句:我在車裏等你,然後就告辭了。他的行動非常快捷像是典型的軍人作風,還沒等我們大家反應過來他已經出現在樓下的街心花園裏。他並沒有馬上上車,顯然他是在等佩淮。
佩淮的神態把一切都暴露了。我覺得她正在走向一個危險的深淵。
17
這不行佩淮這不行。我說。我當時在佩淮家的廚房裏,看她給我包餃子。我幫不上忙,家裏祖籍南方,很少吃麵食,佩淮包餃子的技術顯然是在東北時學的。
為什麼?佩淮翻翻那雙大眼睛。她不斷地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這太危險了。我說,你想想,他不過是個公務員,是你丈夫的部下,吳限知道了怎麼辦?他會覺得這是奇恥大辱,他會受不了的!
可我就受得了嗎?老頭子一天到晚連碰都不碰我。我是個女人,是個活生生的女人啊!難道就讓我這麼著老死在這個家裏?!
可當初你為什麼要嫁他啊?
當初……當初我並不明白結婚究竟意味著什麼,我以為真像書上說的什麼誌同道合呢,我們都傻透了!傻透了!!
可是你得想想,你是不是能承受最壞的結果?這種事,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東窗事發,眾人的嘴裏可說不出什麼好話來,你說是什麼為了愛情,可人家會說你什麼你想過沒有?人家會說,你和你丈夫的公務員通奸!
我把通奸二字咬得特別清楚。佩淮像被槍彈打中了似地猛然抬起頭,她這副樣子使我驀然想起她過去和陳誌的那樁事,一種輕蔑和憎惡從我心裏流到臉上。
佩淮神態恍惚地看看我。佩淮說不我什麼都想好了什麼都能承受,但是我的問題並不在這兒,現在最要命的是……最要命的是……
佩淮的聲音哽咽住了。下麵的話隨著一聲嗚咽很不清楚地顫出:……他……他不願意那麼做!!……
他愛你嗎?
佩淮起頭來,淚流滿麵:我不知道。
18
佩淮的敘述讓我吃驚。
佩淮說她看見衛朋的第一眼就愛上了他。衛朋是那種整個文化背景都和我們距離甚大的人,他是軍隊高級幹部的兒子,早早便參了軍,父親為了讓他在各方麵都得到鍛煉,嚴令他一定要有一段做公務員的體驗。衛朋的出身和整個經曆是佩淮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衛朋在工作上很努力,平時不愛講話,沉默寡言,但是很善於行動,特別愛打籃球,晚飯後的一小段閑暇,便常常在大院的籃球場度過。佩淮天天拉著老爺子散步,找機會便去看他打籃球。看衛朋打籃球實在是一種享受,不僅僅是佩淮一個人這麼看,衛朋的球藝身段令所有女孩傾倒。佩淮說他是打後衛的,看他搶籃板的那玩命勁兒,每回背心都汗塌塌地貼在身上,那雙修長的雙腿奔跑起來像年輕強壯的雄鹿一樣,看得女人們心醉神迷。佩淮說她過去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男性的性感,可認識他之後她知道了。豈隻知道,她說她簡直不能和他距離三尺之內,因為這樣的距離便足以產生一種不可抗拒的磁力。
最早的故事發生在一個仲夏之夜,那個大院有一個很不錯的露天劇場,那一天演的是當時紅遍京城的話劇《天下第一樓》。老頭子吳限有些不舒服,建議讓衛朋陪佩淮去看,當時衛朋似乎還有些勉強,看劇的時候,明明空了不少座位,可衛朋偏偏不挨著她坐,隔著幾個位子?佩淮便把瓜子什麼的隔著座位遞過去,衛朋表示感謝,卻碰也不碰那些吃的。佩淮覺得很傷自尊,就再不理他,一門心思地看戲,看到常四兒被炒的那一段,佩淮忍不住落下淚來,當然這眼淚有一半都是為了衛朋而落。佩淮並沒有往衛朋那裏看,但已感覺到衛朋注意了她在哭。因了這注意佩淮哭得格外傷心,以至前麵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但衛朋仍然一動不動地看戲,對佩淮的表現視而不見。佩淮在周圍人的目光下站起身來離開劇場。佩淮走的時候並沒有看衛朋一眼,可是當她走過第二道門崗的時候,卻忽然發現月光下的另一個長長的影子。影子不緊不慢地跟著她悠然地走著。這時她才忽然感到冷。是的當時佩淮穿得很少,她穿得少其實正是為了引起衛朋的注意,佩淮深知自己身上有一些讓男人感興趣的東西。所以當時她穿的是一件緊身的花貢緞連身裙,把線條勾勒得格外明晰。這件裙子的領口開得不能再低,乳房的凹窩飽滿地擠在一起,在黑夜中透出亮麗。但是這時夜風起了,仲夏的夜風依然很冷,佩淮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也就是在這時,月光中的那條黑影走近了,一件軍外衣遞到佩淮手裏。那一件還帶著男人體味的軍外衣讓佩淮從裏到外一下子溫暖起來。這時他們正好走在竹林的陰影裏,佩淮借助月光看了衛朋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他的那種表情很奇特,似乎有一種惋惜,又有一種憐愛。看了這目光,佩淮再也忍不住胸中那股激情,她猛然摟住了他的頸子,他輕輕摸挲了她兩下,但那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然後他就一動不動了。佩淮覺得自己是在用全部生命和激情緊抱著他,她痛哭失聲,不能自己,可他卻理智得令人吃驚,他隻是在不斷地重複著:別這樣,別這樣,這樣不好。然後他就輕輕地然而是堅決地把她環在他頸子上的雙手拿掉了。他快步走到前頭,並不理會佩淮傷心欲絕地蹲在了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那一夜佩淮在竹林裏呆到淩晨兩點,然後她腫著眼睛回到自己的家。一層衛朋住的房間還亮著燈光,門虛掩著,她看見衛朋在裏麵狠狠地袖煙。她推門進去,此刻的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看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繼續抽煙,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我的妹妹佩淮一定是瘋了,她完全忘記樓上還睡著自己的丈夫,她的哭腔足以把熟睡的人吵醒:難道我在你眼裏就那麼討厭?她的形象一定是十分可怕,因為衛朋看著她的眼光有點吃驚,但他依然那麼嚴肅、不可動搖。衛朋說你別逼我了佩淮,你別逼我了好嗎,上去睡覺去吧。這句話更大大地刺激了佩淮,因為睡覺這個詞可以有多種含意。佩淮說她當時從心底裏湧出一股淚水,她說的確有一種淚是從心裏流出來的。那其實是血。她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裏,緊緊抓住他不鬆手,她說不我早就不和他睡覺了,他連碰也不碰我他沒有性能力他不是個男人!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佩淮泣不成聲:你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愛你,我太愛你了,我騙不了我自己!……也許是她痛不欲生的樣子感動了衛朋也許是別的什麼,他的聲調變得溫柔多了,衛朋說你別哭了好嗎,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做朋友,你需要我做什麼你就說好了,別這樣,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在這樣的溫言撫慰中佩淮漸漸安靜下來。衛朋的最後一句話被佩淮當成了一種希望。可憐的佩淮在強烈的感情燒灼中竟沒有想過衛朋是不是同樣愛她,是不是另有所愛。她非常武斷地斷定衛朋沒有女朋友,因為她從沒有發現衛朋與任何人通過電話也沒有跟任何女人有過通信來往。
佩淮就這樣走向了深淵。剛烈的女人同時情欲亢進是一種巨大的折磨。佩淮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衛朋,衛朋卻貌似無意實則有意地躲避著佩淮。這種不明真象的躲避實際上狠狠地傷害著佩淮,因為一旦女人墮入情網,便會變得異常敏感。在盛夏的季節,吳限和舅父舅母等人去廬山避暑,佩淮以生病為由堅決拒絕同去,而衛朋被吳限指定在家幫助裝修房子,這樣佩淮便喜出望外地發現她終於有了幾天和衛朋獨處的機會。
可是,衛朋似乎把時間安排得很滿。白天指揮裝修,晚上打籃球,好不容易等到天擦了黑,總有警備部隊的小夥子來找他下圍棋。佩淮恨不得把那些和衛朋共處的男人殺死。千萬別以為我的妹妹佩淮有受虐心理,其實衛朋對她的確非常之好,除了那件事之外,可以說是對她百依百順,體貼備至。每天的食譜衛朋都做出精心安排,佩淮不滿意小餐廳的飯菜,衛朋便二話不說回到家裏單為她做,清早佩淮還沒起床,衛朋早已把一切都準備好,連牙膏都擠在牙刷上。佩淮換下的衣物,衛朋總是及時洗得幹幹淨淨,有時連佩淮的衛生帶都幫著洗。衛朋越是這樣佩淮便愛之愈深,愛得越深就越是感到不滿足,而在那一方麵,無論佩淮做出怎樣的努力衛朋都完全不為所動。
終於有一個晚上,佩淮已經洗過了澡,穿著絲綢睡衣靠在沙發上聽音樂,是西貝柳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佩淮被那種莫名的憂傷穿透,從酒櫃裏抓了一瓶馬爹利倒了半杯,一口口抿著喝。這時門鈴響了,衛朋搬了個很大的西瓜走上來,這是佩淮吩咐買的,連她自己都忘了,但他卻記得。他沒說話,在廚房切好西瓜,放在盤子裏端上來,然後把牙簽很細致地穿上,他簡直就差喂到她嘴裏了。佩淮強忍著眼淚請他坐一會兒,他雖然沒有拒絕但顯得如坐針氈。佩淮倒給他一杯馬爹利,他說謝謝,然後就慢慢地喝,他喝酒的樣子很像個老行家。他喝完了,佩淮又給他倒了一杯。就這樣三、四杯以後他的話多起來。
佩淮把大頂燈關了,隻有一個五瓦的小台燈。西貝柳斯的音樂在暗淡的燈光下格外憂傷。
19
佩淮說衛朋當時說話的聲調很低,但是很平穩。佩淮說她到死都能一字不落地把衛朋當時說的那些話背出來。衛朋說他出身在一個軍隊高級幹部的家庭,他父親的級別高到把佩淮嚇了一大跳。衛朋說他從小便生活在他父親的陰影之下,而更確切地說,他是生活在一個女人的陰影之下,因為照他的說法,他的父親似乎從未愛過他的母親,而是愛著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幾乎決定著他家裏的一切大事。
正是這個使衛朋感到屈辱,衛朋想盡各種擺脫屈辱的辦法但是始終無法奏效。衛朋所在部隊的領導總是聽從他父親的旨意把他調來調去,終於安排他當了總部首長的公務員。也不知道衛朋父親下一步的安排是什麼,但就在這個時候衛朋父親再也安排不了什麼了。他死了。衛朋於是很快被頭麵人物們忘了。衛朋上學的時候便對計算機很感興趣,他的理想很簡單:想做一個計算機公司的老板。為了這個他常趁買菜的時候走進那個離大院很近的計算機公司,就這樣他認識了克麗——一個操縱計算機的小姐。
克麗的名字是後來改的,她原來的名字叫秀芳,是北京胡同裏長大的女孩子。衛朋頭一回見她,就被她那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吸引住了。何況她很年輕,隻有21歲。她的模樣很清秀,白白的,有一雙很直的長腿,最吸引衛朋的其實是她的溫柔,她總是那麼笑模笑樣地看著他,細長的眼睛顧盼多情。她的沉默使衛朋反而變成了一個饒舌者,她是衛朋忠實的聽眾。第二次衛朋就約她去了一個酒吧。從酒吧出來的時候正好是春風蕩漾的時刻,衛朋順理成章地吻了她,沒有一點兒不自然。
這又怎麼樣?這很自然嘛。聽到這裏佩淮裝出很大度的樣子說。她說這話的目的實際上是想知道更多的情況。酒精使衛朋變得愚蠢,衛朋立刻說當然不止這些,他們在幾次之後就住到了一起,就住在樓下那間倉庫裏。佩淮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佩淮說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難道你就不怕被發現?衛明微微一笑衛朋說當然隻有很少的幾次,說到這裏衛朋好像忽然清醒了,他腮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就緘口不言了。
佩淮表現得非常大度但她的心破碎了。她覺得心裏的血正一滴滴地流淌,嗓子裏也是一片血腥。一想到他和別的女人相親相愛,就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擄住了她,她被那疼痛撕成了碎末。妹妹佩淮告訴我在這之前她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20
糟就糟在佩淮並沒有就此止步。衛朋對她的畢恭畢敬體貼入微總是不斷地使她產生錯覺。佩淮忽然發現愛一個人竟然可以放棄尊嚴,她甚至想即使衛朋跟那個女孩結婚也沒關係,隻要他愛她,那麼就是做那種永久的情人也可以,她不在乎。但其實這種不在乎純粹是理論上的。每當夜深人靜,她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想到衛朋和一個年輕的女孩相親相愛,便有那種心裏的血淚洶湧地流淌出來,無法遏製。佩淮奇怪地發現,無論是過去和陳誌(當然,她沒有明確提出陳誌的名字)還是後來跟吳限,在身體上都有一種明顯的排斥,她能夠接受的隻有衛朋。
有一個清晨,她迷迷糊糊地聽見門響,她看見衛朋走了進來,衛朋隻穿著那身打籃球時穿的背心褲衩。巨大的驚奇使她說不出話來。衛朋從容不迫地脫了衣服,他的身體正是她想象的那一種,寬肩闊背,細腰長腿,隻是下身的體毛令人吃驚地濃密,並且一直長到臍部。他走過來,臉上的表情在晨曦中模糊不清。他的手剛剛碰到她的身體她便感到全身癱軟,他解開她的胸罩,她的乳房就暴露在晨曦中,她能夠看見她的兩個小小的乳頭堅挺地翹起,她的乳房豐腴飽滿得連自己也十分吃驚,他的大手就放在她那豐腴的乳房上慢慢地揉摸,她呻吟起來,她扭動著身子,感到身下正在慢慢變得潮濕,他進入她身體的刹那,她亢奮地高叫起來,她的裸體像魚一樣在他堅實的身體裏扭動,她覺得自己完全溶化了,她在溶化中拚命地敞開著自己,她要讓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都接受他的愛撫,她在一種昏熱中喃喃地叫著:別離開我,永遠別離開我……
當她從昏熱中清醒,她驚奇地看到吳限正坐在她的身邊,吳限正伸出一隻青筋脈脈的手撫摸著她。吳限看著她說你怎麼這麼興奮?真是小別勝新婚啊。她噎了一下,看到吳限那隻青筋脈脈的手,不知怎麼一下子嘔了出來。她衝進衛生間裏吐了又吐,直到吐出青黃色的膽汁。
吳限似乎感到了什麼,眉頭漸漸皺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