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職亦不能管。"劉大侉子見他說得有理,難以駁他,隻好請醫生自去醫治。不在話下。但是他自從到省以來,署院一直沒有給他好嘴臉,差使更不消說得。後來署院見他麵色碧青,便說他嗜好太深,難期振作。每見一麵,一定要嘮嘮叨叨的申飭一次,還說什麼是"我認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執的應該替他教訓才是。"劉大侉子被他弄得走頭無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子,說:"照這種樣兒,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過了。"藩台說:"他同兄弟不對,兄弟說的話未必聽。我勸老兄忍耐幾時,再作道理。"劉大侉子無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憲幕,見的什麵多了,很有隨機應變的工夫。聽了外甥的話,閉目養神了半天,一聲也不響,想了一想,說道:"他時常教訓你,都是些甚麼話?"劉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嗎?"劉大侉子道:"不過會過幾麵,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學朋友,隻有拿著他的法子治他,所謂'君子可欺以方',隻有這一功他還受。"又說什麼"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劉大侉子忙問:"是用甚麼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囑咐一番。劉大侉子將信將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隻可做到那裏,說到那裏。到了第二天又去稟見。他是一個沒有差使的黑道台,撫台原可以不見他的,隻因他脾氣好說話,署院把他訓飭慣了,好借著他發落別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傳見。這日見麵坐定之後,署院閑談了幾句,便漸漸的說到他身上來,先問他:"現在的煙癮比起從前又大得多少?"他回道:"職道現在戒煙,已經有好兩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裏哼的一聲。他又回道:"職道自從吃了胡鏡孫胡令'貧弱戒煙善會'裏的丸藥,倒很見效。"署院道:"抽與不抽,我也不來問你。你自己拿把鏡子照照你的臉,隨便給誰看,說你不吃煙,誰能相信。當初你們老太爺我是見過的,他並不抽煙。怎麼到你老兄手裏,好樣子不學,倒弄上了這個?真正我替你們老太爺嘔氣!"劉大侉子聽到這裏,一聲不響,隻顧拿著馬蹄袖擦眼淚。署院又道:"出來做官,說甚麼顯親揚名,都是假的,隻要不替先人丟臉,就算得孝子了。"劉大侉子聽到這裏,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各位司、道大人見都為詫異,一齊替他捏著一把汗。誰知署院並不見怪,停了一回,朝他說道:"我教導你的幾句話並不是壞話,用不著哭啊。"劉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說道,"職道何嚐不知道大人的教訓都是好話。職道聽了大人的教訓,想起從前職道父親在日也常是拿這話教訓職道;如今職道父親病故已經多年,職道聽了大人的教訓,一來恨自己不長進,二來感念職道父親去世的早。聽了大人的話,不覺有感於中,屢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儀。今天實實在在熬不住了!"說完了話,立起身來,爬在地下朝著署院磕了三個頭,長跪不起。署院趕緊下座拉他。眾官亦一起站立。署院道:"這從那裏說起!有話起來說。"劉大侉子哭著回道:"大人教訓的話,都同職道父親的話一樣。總怪職道不長進,職道該死!求大人今天就參掉職道的官,了好替職道消點罪孽,就是職道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說完了這兩句,便從頭上把自己大帽子抓了下來,親自動手,把個二品頂戴旋了下來,嘴裏說道:"職道把這個官交還了大人。大人是職道父執一輩子的人,職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樣。職道情願不做官,跟著大人,伺候大人,可以常常聽大人的教訓。將來磨練出來,或者還可以做得一個人,不至於辱沒先人,便是職道的萬幸了。"說完了,直挺挺的跪著。署院一定要他起,眾官又幫著相勸,他隻是不肯起,嘴裏又說道:"總得大人答應了職道,職道方才起來。"署院道:"你果然能聽我話,想做好人,我還要保舉你鼓勵別人,何必一定要參你的官呢?"說著,便叫巡捕過來,替他把頂子旋好,仍舊合在頭上。署院又親自拉了他一把。劉大侉子見署院如此賞臉,便趁勢又替署院磕了三個頭,然後起立歸坐。署院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就不失其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煙一樁事,好好一個人,生生的被煙困住,以後還能做什麼事業呢!"說到這裏,回轉頭去一看,見商務局老總也在坐,便同他說道:"從前你們所說那個姓胡的辦的那個戒煙善會,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商務局老總道:"他的丸藥外頭倒很銷,而且分會也不少。"署院道:"銷場雖好,不足為憑。你們隻要看這位劉大哥臉的顏色,怎麼越吃越難看呢?不要丸藥裏攙了甚麼東西害人罷?"商務局老總道:"職道也問過胡令,據稱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遺方。既然劉道吃了不好,等職道下去查訪查訪,果然不好,就撤去前頭給的告示,勒令停辦,免得害人。"署院道:"正該如此。"說完送客。劉大侉子下來仍舊去找娘舅。娘舅問他怎麼樣,劉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道:"此計已行,以後包你上院,永遠不會再碰釘子。但是想他的差使還不在裏頭,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個法子,包你得一個頂好的事情。"劉大侉子一定要請教。娘舅發急道:"你別性急!早則十天,遲則半月,總給你顏色看就是了。怎麼性急到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劉大侉子見娘舅動氣,隻好無言而罷。且說官場上信息頂靈,署院放一屁,外頭都會曉得的。這日說了胡鏡孫丸藥不好,當天就有人傳話給他,叫他當心點。他這人生平最會拍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麼路子,弄到山東賑捐總局的劄子,委他兼辦勸捐事宜。他得了這個差使,便興頭的了不得,東也拜客,西也拉攏,懷裏揣著章程,手裏拿著實收,一處處向人勸募。居然勸了一個月下來,也捐到一個五品銜,兩個封典,五六個貢、監。論他的場麵,能夠如此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日聽得人家傳來的話,賽如兜頭一盆冷水,在店裏盤算了半夜,踱來踱去,走頭無路。後來忽然想到本省藩台,曾經見過兩麵,前頭開辦善會的時候,托人求他寫過一塊匾,有此淵源,或者不至忘記。事到其間,隻得拚著老臉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趕上藩台衙門。手本進去,藩台不見。胡鏡孫說有公事麵回,然後勉勉強強見的。見麵之後,藩台心上本不高興,胡鏡孫又嚅嚅囁囁的說了些不相幹話。藩台氣極了,便說:"老兄有甚麼公事快些說。兄弟事情忙,沒有工夫陪著你閑談。"胡鏡孫碰了這個釘子,麵孔一紅,咳嗽了一聲,然後硬著膽子說出話來,才說得:"卑職前頭辦的那個戒煙善會"一句話,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說了聲"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鏡孫不好再說下去,隻得退了出來。一場沒趣,愈加氣悶。回到店裏,茶也不喝,飯也不吃,如同發了癡的一般。貢、監:即貢生、監生。有這資格就可以做官或應鄉試。幸虧太太是個才女,出來問知究竟,便說:"現在世路上的事,非錢不行。藩台不理你,你化上兩個,他就理你了。"胡鏡孫道:"去年我開辦這個善會的時候,問你借的當頭,如今還沒有替你贖出來,那裏還有錢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贖沒有得贖,自己夫妻,有什麼不明白的,隻要你不替我沒掉就是了。至於你如今孝敬上司,沒有現錢,依我想,東西也是好的。"胡鏡孫道:"你看我這店裏,除掉幾包丸藥,幾瓶藥酒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隻要值錢,怎麼送不得?如果不好送,為甚麼你的仿單上要說'官禮相宜'呢?"胡鏡孫道:"話雖如此講,你曉得我十塊錢的藥,本錢隻有幾塊?自己人,同你老實說,兩塊錢的本錢也沒有,不過騙碗飯吃吃罷了,那裏值得甚麼錢呢。"太太道:"時常見你替人家捐官,從前你得這個差使的時候,你自己說過有多少的扣頭,如今這筆錢那裏去了呢?"一句話提醒了胡鏡孫,心上一想:"橫豎空白實收在自己手裏,與其張羅了錢去孝敬上司,何如填兩張監生實收去送藩台的少爺。像他們這樣宦家子弟,這一點點的底子總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實收,他自然照應我。彼時間騎馬尋馬,隻要弄到一筆大大的銀款,賺上百十兩扣頭,就有在裏頭了。他若不肯照應我,一定還我實收;實收已經填了字,不能還,隻好還我銀子。如此一來,我賑捐內又多了兩個監生,將來報銷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訴了自己妻子。太太點頭無話。胡鏡孫方才胡亂吃了一碗飯,連忙取出實收,想要取筆填寫履曆,無奈又不曉得少爺的年、貌、三代,隻好擱筆。想來想去,沒有他法,隻好封了兩張實收,托人替他寫了一稟帖給藩台,說明白:"卑職目下辦捐,情願報效憲少大人兩個監生,務示大人賞收。"另外又附一張夾單,是求藩台替他翰旋那戒煙善會的事情。稟帖寫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給藩台號房替他遞了進去,自己坐在官廳上等傳見。以為這一功他總受的了。誰知等了半天,裏頭傳出話來,問他這個辦捐差使是誰委的。他隻得照實而說。那人進去,等到天黑,也沒見藩台傳見。後來向號房打聽,亦打聽不出。號房勸他明天再來,隻好回家。誰知一連上了三天藩台衙門,始終未見。第四天上,接到委他辦捐那個老總的劄子,上寫:"接準浙江布政司函開',說他如何"借差招搖,鑽營無恥",又"附還實收兩張,希即查辦"雲雲。後麵寫明將他撤委,限他"即日將經手已捐未捐各實收,造冊報銷,不得含混"各等語。他得了這個劄子,猶如青天霹靂一樣,善會尚未保全,差使已經撤去。還算他自己顧全場麵,次日即把捐務及收到的銀子一律交割清楚。後來又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個戒煙會保住,依舊做他的賣買。都是後話不題。要知官場上又出甚麼新鮮事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