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不便拿他發縣。請老爺的示,這筆銀子怎麼說?據小的意思,還是早把他打發走的幹淨。"傅撫院道:"話雖如此說,六千數目總太大。"湯升道:"像這樣的事,從前那位大人也有過的,聽說化到頭兩萬事情才了。"傅撫院聽說,半天不言語,意思總不肯自己掏腰。湯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條主意,道:"外頭有個人想求老爺密保他一下,為的老爺不要錢,他不敢來送。等小的透個風給他,把這事承當了去。橫豎隻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爺的清名。就是將來外麵有點風聲,好在這錢不是老爺自己得的,自可以問心無愧。"傅撫院道:"是啊。隻要這錢不是我拿的,隨你們去做就是了。但是也隻好問人家要六千,多要一個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裏斷斷不可!"湯升聽了這話,心上要笑又不敢笑,隻得答應著退下。不到三天把事辦妥,女人離了杭州。湯升亦賺著不少。那個想保舉的人,你說是誰?就是本省的糧道。他同湯升說明,想中丞給他一個密保,他肯出這筆銀子。中丞應允,他就立刻墊了出來。且說這糧道姓賈字筱芝,是個孝廉方正出身,由知縣直爬到道員。生平長於逢迎,一舉一動,甚合傅撫院的脾氣。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撫院就保了他一本。適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為河南按察使。辭別同寅,北上請訓,都不用細述。孝廉方正:是清代科舉製度中的一項規定-凡品行端正並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長官保舉、考察後,任用為州、縣、教職等官職。單說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塊兒去的。將到省城時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請老太太把從前兒子到浙江糧道上任的時候,教訓兒子的話,拿出來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記的,兒子好告訴老太太,省得臨時說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話我都記得。"賈臬台便從下一站打尖為始,約摸離著店還有頭二裏路,一定叫轎夫趕到前頭,在店門外下轎,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來接差的,也隻好陪他站著。老遠的望見老太太轎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轎子到了跟前,他還要嘴裏報一句"兒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駕",老太太在轎子裏點一點頭,他方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轎杠,慢慢的扶進店門。老太太在轎子裏吩咐道:"你現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了,一省刑名,都歸你管。你須得忠心辦事,報效朝廷,不要辜負我這一番教訓。"賈臬台聽到這裏,一定要回過身來,臉朝轎門,答應一聲"是",再說一句"兒子謹遵老太太的教訓"。說話間,老太太下轎,他趕著自己上來,攙扶著老太太進屋,又張羅了一番,然後出來會客。惹得接差的官員,看熱鬧的百姓一齊都說:"這位大人真正是個孝子咧!"誰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時候,一定還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見得一遭,覺得稀奇;倒是省裏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幾天,甚為詫異,私底下同人講道:"大人每天幾次跪著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禮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訓他的話,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從來沒有換過,是個甚麼緣故?"大眾聽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錯。到了第三天,將到開封,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從店裏出來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離城五裏,又下來稟安一次。頂到城門,合省官員出城接他的,除照例儀注行過後,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轎子,從城外走到城裏,頂到行轅門口,又下來跪一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許多話,忙得他不時躬身稱是。等到安頓了老太太,方才出來稟見中丞。大家曉得他是個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闕謝恩,拜過印,磕過頭還不算,一定還要到裏頭請老太太出來行禮。老太太穿了補褂,由兩個管家拿竹椅子從裏頭抬了出來。賈臬台親自攙老太太下來行禮。老太太磕頭的時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後,等老太太行完了禮,他才跟著起來,躬身向老太太說道:"兒子蒙皇上天恩,補授河南按察使。今兒是接印的頭一天,凡百事情,總得求老太太教訓。"老太太正待坐下說話,忽然一口痰湧了上來,咳個不了,急的賈臬台忙把老太太攙扶坐下,自己拿拳頭替老太太捶背。管家們又端上茶來。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覺得頭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眾官員齊說:"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可勞動,還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曉得自己撐持不住,隻得由人拿他送了進去。賈臬台跟到上房,又張羅了半天,方才出來,把照例文章做過,上院拜客,不用細述。且說他自從到任之後,事必親理,輕易不肯假手於人。凡遇外府州、縣上來的案件,須要臬司過堂的,他一定要親自提審。見了犯人的麵,劈口先問:"你有冤枉沒有?"碰著老實的犯人,不敢說冤枉,依著口供順過一遍,自無話說。倘若是個狡猾的,板子打著,夾棍夾著,還要滿嘴的喊冤枉。做州、縣的好容易把他審實了,定成罪名,疊成案卷,解到司裏過堂;被這位大人輕輕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樂得借此可以遷延時日。賈臬台一見犯人呼冤,便立刻將此案停審,行文到本縣,傳齊一幹原告、見證,提省再問。他說這都是老太太的教訓。老太太說:"人命關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個人,那人死後見了閻王,一定要討命的。"賈臬台最怕的是冤鬼來討命,所以聽了老太太的教訓,特地分外謹慎。無奈各州、縣解上來的犯人,十個裏頭倒有九個喊冤枉。賈臬台沒法,隻得一麵將犯人收監,一麵行文各州、縣去。不到一月,司裏、府裏、縣裏三處監牢,都已填滿。重新提審的案件,一百起當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斷結。各處提來的屍親、苦主、見證、鄰右,省城裏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實實窒窒。有些帶的盤纏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當光賣絕,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老太太又看過小書,提起從前有個甚麼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訪,好替百姓伸冤。賈臬台聽在肚裏,亦不時換了便服,溜出衙門,在大街小巷各處察聽。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獨自一個出來,走了一回,覺得有點吃力。忽見路旁有個相麵先生,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相士獨自坐在燈光底下看書,旁邊擺著幾張板凳,原是預備人來坐的。賈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現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趕著招呼,以為是來相麵的了。賈臬台道:"不敢勞動,我是因為走乏了歇歇腳的。"相士一見沒有生意,仍舊看他的書,不來理會。賈臬台坐了一會,便搭訕著問道:"先生貴府那裏?一天到晚在這裏生意可好?家裏還有甚麼人?"相士見問,方把賈臬台看了兩眼,歎了一口氣,順手拿書往桌上一撩,說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來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著覺!"賈臬台聽了詫異道:"這是甚麼緣故?"相士道:"我是陳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陳州到省裏是幾天的路程!我家裏雖不算得有錢,日子也狠好過得。五年前,還是趙大人歲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裏僥幸進了個學。每年坐坐館,也有二十幾吊錢的束修。誰知去年隔壁鄰舍打死了人。地保、鄉約,上上下下,趕著有辮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來做幹證。本縣做做也罷了,然而已經害掉我幾十吊錢。後來又碰著這個無殺的臬台,真正混帳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門星散!"賈臬台聽到這裏,陡吃一驚,又問道:"是那個臬台?還是前任的,還是現在的?"相士道:"就是現在姓賈的這個雜種了!"賈臬台一聽當麵罵他,心上拍篤一跳,要發作又不好發作,隻得忍著氣問他道:"你好好的在家裏,怎麼會到省城來呢?"相士道:"因為姓賈的這雜種,麵子上說要做好官,其實暗地裏想人家的錢。無論甚麼案件,縣裏口供已經招的了,到他手裏,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縣,把原告、鄰舍、幹證,一齊提到;提了來,又不立時斷結,把這些人擱在省裏。省裏澆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雜種一天不問,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們這一案而論,還是五個月前頭提了來的,一擱擱到如今。他這樣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這人一定不得好死,將來還要絕子絕孫哩!"賈臬台聽了他話,氣的頓口無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輕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說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們說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這孝子是假的呢!"賈臬台欲問究竟,相士道:"等他絕子絕孫之後,他祖宗的香煙都要斷了,還充那一門子孝子!"賈臬台見他愈罵愈毒,不好發作甚麼,隻得忍著氣走開,仍舊獨自一人踱入衙內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