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苦辣甜酸遍嚐滋味 嬉笑怒罵皆為文章(1 / 3)

第六十章 苦辣甜酸遍嚐滋味 嬉笑怒罵皆為文章

話說黃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賺了幾個錢。等到事情完了,他看來看去,統天底下的賣買,隻有做官利錢頂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但是賺來的錢雖不算少,然而捐個正印官還不夠,又恐怕人家說閑話。為此躊躇了幾天,才捐了一個縣丞,指分山東,並捐免驗看,經自到省。一麵到省,一麵又托過妹夫,將來大案裏頭替他填個名字,一保就好過班。妹夫見人有誌向上,而且人情是勢利的,見他如此,也就樂得成人之美。閑話休敘。且說黃二麻子到省之後,勤勤懇懇,上衙門站班,他拿定主意,隻上兩個衙門,一個是藩台,一個是首府。每天隻趕這兩處,趕了出又趕進,別處也來不及再去了。又過了些時,有天黃二麻子走到藩台衙門裏一問,號房說:"大人今兒請假,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情請假?"回稱:"同太太、姨太太打饑荒,姨太太哭了兩天不吃飯,所以他老人家亦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同姨太太打饑荒?"號房道:"這個事我本不曉得,原是裏頭二爺出來說的,被我聽見了。我今告訴你,你到外頭卻不可亂說呢。"黃二麻子道:"這個自然。"號房道:"原來我們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兩天有過上諭,如要捐官的,盡兩月裏頭上兌;兩月之後,就不能捐了?因此我們大人就給太太養的大少爺捐了一個道台。大姨太太養的是二少爺,今年雖然才七歲,有他娘吵在頭裏,定要同太太一樣也捐一個道台。二姨太太看著眼熱,自己沒有兒子,幸虧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沒有養出來的兒子,亦捐一個官放在那裏。我們大人說:'將來養了下來,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怎麼樣?'二姨太太不依,說道:'固然保不定是個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穩一定是個女孩子。姑且捐好一個預備著,就是頭胎養了女兒,還有二胎哩。'大人說他不過,也替他捐了,不過比道台差了一級,隻捐得一個知府。二姨太太才鬧完,三姨太太又不答應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並且連著身孕也沒有,也要替兒子捐官。大人說:'你連著喜都沒有,急的那一門?'三姨太太說:'我現在雖沒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鬧著一定要捐一個知府。聽說昨兒亦說好了。大人被這幾位姨太太鬧了幾天幾夜,沒有好生睡,實在有點撐不住了,所以請的假。"黃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於是又趕到首府衙門。到了首府,執帖的說:"大人上院還沒有回來。"黃二麻子隻得在官廳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點鍾,才見首府大人回來,急忙趕出去站班。隻見首府麵孔氣得碧青,下屬站班,他理也不理,下了轎一直跑了進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黃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人家散過,他獨不走,跑到執帖門房裏探聽消息。執帖的說:"太爺你請少坐,等我進去打聽明白了,再出來告訴你。"於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來同黃二麻子說道:"你曉得我們大人為了什麼事氣的這個樣子?"黃二麻子急於要問。執帖道:"照這樣看去,這個官竟是不容易做的!隻因今天上院,齊巧撫台大人這兩天發痔瘡,屁股裏疼的熬不住,自從臬台大人起,上去回話,說不了三句就碰了下來。聽見說我們大人還被他噴了一口唾沫,因此氣的了不得。現在正在上房生氣,口口聲聲要請師爺替他打稟帖去病哩。"黃二麻子道:"這個卻是不該應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麼好給人家臉上下不去?平心而論。這也是他們做道、府大員的,才夠得上給他吐唾沫,像我們這樣小官,想他吐唾沫還想不到哩。"一麵說完,也就起身告辭回去。到第二天,仍舊先上藩台衙門,號房說:"大人還不見客。"黃二麻子道:"現在各位姨太太可沒有什麼饑荒打了。"號房道:"聽說我們大人,隻有大太太、大姨太太兩位少爺的官,實實在在,銀子已經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倆一個才有喜,一個還沒有喜,為此大人還賴著不肯替他們捐。嘴裏雖然答應,沒有部照給他們。他們放心不下,所以他倆這兩天跟著老爺鬧,大約將來亦總要替他捐的。這是私事。還的公事。向來有些局子裏的小委員,凡是我們大人管得到的,如果要換什麼人,一齊都歸我們大人作主。撫台跟前,不過等到上院的時候,順便回一聲就是了。如今這位撫台大人卻不然,每個局裏都委了一位道台做坐辦。麵子上說藩司公事忙,照顧不了這許多,所以添委一位道台辦公事。名為坐辦,其實權柄同總辦一樣,一切事情都歸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憑他一個人的主意。我們大人除掉照例畫行之外,反不能問信。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點酸擠擠的不高興,所以今天仍舊不出門。"

黃二麻子聽完這番話,一個人肚皮裏尋思道:"他做到一省藩台,除掉撫台,誰還有比他大的?誰不來巴結他?照現在的情形說起來,辛苦了半輩子,弄了幾個錢,不過是替兒孫作馬牛。外頭的同寅還來排擠他,一群小老婆似的,賽如就是撫台一個是男人,大家都要討他喜歡,稍些失點寵,就是酸擠擠的。說穿了,這個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麵說,一麵呆坐了一回。號房說;"黃太爺,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他老人家今天不出門,你在這裏豈不是白耽擱了時候?"一句話提醒了黃二麻子,連忙站起來說道:"不錯,你老哥說的是極,臬台衙門我有好兩個月不去了。他那裏例差也不少,永遠不去照麵,就是他有差使,也不會送到我的門上來。"說著自去。才進臬台轅門,隻見首府轎子、執事,橫七豎八,亂紛紛的擺在大門外頭。黃二麻子心上明白,曉得首府在這裏,心上暗暗歡喜。以為這一趟來的不冤枉,又上了臬台衙門,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舉兩得。心上正在歡喜,等到進來一看,統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齊坐在官廳子上等見。停了一刻,各位實缺候補道大人亦都來了,都是按照見撫台的儀製,在外頭下轎。黃二麻子心上說:"司、道平行,一向頂門拜會的,怎麼今兒換了樣子?"於是找著熟人問信,才曉得撫台奉旨進京陛見,因為他一向同臬台合式,同藩台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台護院。正碰著臬台又是旗人,上頭聖眷極紅,頓時批準。批折沒有回來,自然電報先到了。恰好這日是轅期,臬台上院,撫台拿電報給他看過。各還各的規矩:臬台自然謝撫台的栽培,撫台又朝著他恭喜,當時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台回到自己的衙門,首府、縣跟屁股趕了來叩喜;接連一班實缺道、候補道,亦都按照屬員規矩,前來稟安、稟賀。此時臬台少不得仍同他們客氣。常言道:"做此官,行此禮。"無論那臬台如何謙恭,他們決計不敢越分的。閑話休敘。當下黃二麻子聽了他朋友一番說話,便道:"怎麼我剛才在藩台衙門來,他們那裏一點沒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撫台剛剛得電報,齊巧臬台上院稟見,撫台告訴了他。臬台下來,撫台隻見了一起客,說是痔瘡還沒有好,不能多坐,所以別的客一概不見。自從得電報到如今,不過一個鍾頭,自然藩台衙門裏不會得信。"黃二麻子道:"怎麼電報局亦不送個信去?"他的朋友道:"你這人好呆!人家護院,他不得護院,可是送個信給他,好叫他生氣不是?"黃二麻子道:"撫台亦總該知照他的。"朋友道:"不過是接到的電報,部文還沒有來,就是晚點知照他也不打緊。況且他倆平素又不合式;如果合式也不會拿他那個缺,越過藩台給臬台護了。"黃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會,各位道台大人見完了新護院,一齊出來。新護院拉住叫"請轎",他們一定不肯。又開中門拉他們,還隻是不敢走,仍舊走的旁邊。各位道台出去之後,又見一班知府,一班州、縣,約摸有兩點鍾才完。藩台那裏,也不曉得是什麼人送的信,後來聽說當時簡直氣得個半死!氣了一回,亦無法想。一直等到飯後,想了想,這是朝廷的旨意,總不能違背的。好在仍在請假期內,自己用不著去,隻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台衙門,替新護院稟安、稟賀。又聲明有病請假,自己不能親自過來的緣故。然而過了兩天,假期滿了,少不得仍舊自己去上衙門。他自己戴的是頭品頂戴紅頂子,臬台還是亮藍頂子,如今反過來去俯就他,怎麼能夠不氣呢。按下慢表。且說甄學忠靠了老人家的麵子,在山東河工上得了個異常勞績,居然過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搶險案內,又得了一個保舉,又居然做了道台。等到經手的事情完了,請谘進京引見。父子相見,自有一番歡樂。老太爺便提到小兒子讀書不成,應過兩回秋闈不中,意思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曆練曆練。甄學忠仰體父意,曉得自己沒有中舉,隻以捐納出身,雖然做到道台,尚非老人所願。如今再叫兄弟做外官,未免絕了中會的指望,老人家越發傷心。於是極力勸老人家:隻替兄弟捐個主事,到部未曾補缺,一樣可以鄉試。倘若能夠中個舉人,或是聯捷上去,莫說點翰林,就是呈請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閣學聽了,頗以為然,果然替小兒子捐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當差。又過了兩年,大兒子在山東居然署理濟東泰武臨道。此時甄閣學春秋已高,精神也漸漸的有點支持不住,便寫信給大兒子說,想要告病。此時,兒子已經到任,接到了老太爺的信,馬上寫信給老人家,勸老人家告病,或是請幾個月的病假,到山東衙門裏盤桓些時。甄閣學回信應允。甄學忠得到了信,便商量著派人上京去迎接。想來想去,無人可派,隻得把他的堂舅爺黃二麻子請了來,請他進京去走一遭。此時黃二麻子在省城裏,靠了妹夫的虛火,也弄到兩三個局子差事在身上。聽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馬上答應。甄學忠又替他各處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總、會辦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總、會辦,橫豎開支的不是自己的錢,樂得做好人,而且又顧全了首道的情麵,於是一一允許。黃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買點送人禮物。第三天就帶盤川及家人、練勇,一路上京而來。在路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閣學的住宅,先落門房,把甄學忠的家信,連著自己的手本,托門上人遞了進去。甄閣學看了信,曉得派來的是兒子的堂舅爺,彼此是親戚,便馬上叫"請見"。黃二麻子見了甄閣學,行禮之後,甄閣學讓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並且口口聲聲的"老大人",自己報著名字。甄閣學道:"我們是至親,你不要鬧這些官派。"黃二麻子那裏肯聽,甄閣學也隻好隨他。黃二麻子請示:"老大人幾時動身?"甄閣學道:"我請病假,上頭已經批準,本來一無顧戀,馬上可以動得身的。無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幾次叫我侄兒寫信前來,據說病得很凶,深怕老兄弟不得見麵,信上再三勸我,務必到他那裏看他一趟。現在我好在一無事體,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親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兒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們弄出兩個去才好。"黃二麻子便問:"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補呢,還是作幕?"甄閣學道:"也非候補,也非作幕。隻因我們家嫂,祖、父兩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買了房子,賽同落了戶的一樣。家兄娶的頭一位家嫂,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一位是續弦,姓徐。徐家這位太親母止此一個女兒,鍾愛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贅在家裏做親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歲,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輩子頂羨慕的是做官。自從十六歲下場鄉試,一直頂到四十八歲,三十年裏頭,連正帶恩,少說下過十七八場,不要說是舉人、副榜,連著出房、堂備,也沒有過,總算是蹭蹬極了!到了這個年紀,家兄亦就意懶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頭打斷,意思想從異途上走。到這時候,如說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錢,單他一個愛婿,就是捐個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著我們這位太親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卻不以為然。他說:'梁灝八十二歲中狀元,隻要你有誌氣,將來總有一朝發跡的日子。我這裏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養活,你急的那一門,要出去做官?我勸你還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頭。你左右不過五十歲的人,比起梁灝還差著三十多歲哩!'家兄聽了他丈母的教訓,無奈隻得再下場。如今又是七八科下來了,再過一兩科不中,大約離著邀恩也不遠了。偏偏事不湊巧,他又生起病來。至於我那些侄兒呢,肚子裏的才情,比起我那兩個孩子來卻差得多。我的倆個孩子,我豈不盼他們由正途出身,於我的麵上格外有點光彩。無奈他們的筆路不對,考一輩子也不會發達的。幸虧我老頭子見機得早,隨他們走了異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做。若照家兄的樣子,自己已經憎蹬了一輩子,還經得起兒子再學他的樣!所以我急於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甄閣學說完了這番話,黃二麻子都已領悟,無言而退。一時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曉得甄閣學要出京,今天你送禮,明天我餞行,甄閣學怕應酬,一概辭謝,趕把行李收拾停當,雇好了車,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進發。他第二個兒子甄學孝同著家眷仍留京城,當他的主事。按下慢表。單說甄閣學同了黃二麻子兩個,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館,一直到他門口下車。原來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頭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繼兒子過來當家。大老大人因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財,立刻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著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時黃二麻子招呼著甄閣學下了車,甄閣學先進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人、練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麵留心,在門樓底下兩麵牆上看了一回,隻見滿牆貼著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隻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人起,某科進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起,以及禦史、中書為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麼欽差大臣、學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於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沒有做過什麼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閣學,他上代頭又沒有什麼闊人,那裏來的這許多官銜?至於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隻應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麵;什麼佐雜,千、把,寫了徒然叫人家看著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裏,是個什麼意思?"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完了,於是跟了大眾一塊兒進去。聽見這裏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暈過去,至今還沒有醒。"黃二麻子雖是親戚,不便直闖人家的上房,隻好一個人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裏麵哭聲大震。黃二麻子道聲"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斷了氣了"!想進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兄弟倆還見得一麵。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曉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著,裏麵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如今且說甄閣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