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開!讓開!”黃毛說。
我雙手抱在胸前,狠狠地瞪著黃毛。
“想單挑嗎?”黃毛說。
“你欺負豌豌豆算啥本事?”我緊緊攥著拳頭。
黃毛扔下了背上的書包,向我衝過來。
小巷裏安靜極了,麻雀的喧鬧特別響亮。
我和黃毛的眼睛久久地對視著,我聽見自己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聲。
黃毛一步步向我逼近,當他衝向我身旁時舉起的拳頭又忽然緩緩落下來。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一種亮亮的東西在閃爍。
“周皮皮,你不是我的對手,你走著瞧……”黃毛抓起書包,推開我奪路而走。我呆呆地傻站在巷子裏,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這時,我發現腳邊滾動著一隻青黃未熟的西紅柿,委屈地已被咬了一口。我知道那有蟲眼的西紅柿肯定是黃毛的而不是別人的。
一個月以後,黃毛突然轉學啦。
每次,我望著白雪旁邊空空的桌子,心裏有種複雜的情緒。我發現白雪衝我的眼神總是一種說不出的仇恨。到底怎麼呢?
以後,從沒有人再提起來黃毛來,好像他突然之間從我們的生活和這座古鎮裏消失了。
摘草莓的季節,豌豌豆依然站在古橋頭賣青青的豌豆尖。這在古鎮人的季節裏是不可能的事情。人們都在偷偷地議論著什麼,眼神裏充滿了猜測。
豌豌豆生活的地方好像沒有夏天,永遠是春天。
她家到底在哪裏?
好多人還是好奇地來買豌豆尖,因為,他們無法抵擋青青的豌豆尖誘人的口味。
青青豌豆尖讓人無限遐想: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點綴的大地上,青青的豌豆也悄悄地梳妝打扮起來,伸出一枝枝嫩芽,一片片幼葉,引逗行人留戀玩賞。於是菜農下田采擷,菜販上市叫賣,城鄉人的餐桌上多了幾道鮮美的時令菜肴:炒豌豆尖,燒豌豆尖,涼拌豌豆尖,豌豆尖湯,連湯麵條也帶了幾根這青的嫩芽,綠的幼葉,好不叫人眼饞啊!
賣完豌豆尖,豌豌豆還是像往常一樣挎著竹籃不知去向。
最近,鎮上昆曲劇院的人說,每晚能聽見鎮中心的戲樓裏,子夜傳出一陣陣飄渺的昆曲。鎮上人們心裏恐懼,早早地吹燈休息,但耳朵總搜尋著什麼?
古戲樓裏,夜晚真有人唱曲嗎?
三
周末,母親邀請豌豌豆來外婆家做客。
“阿姨,我喜歡聽你唱戲!”豌豌豆激動地望著母親。
“嗬!青青豌豆尖一樣漂亮的小戲迷呀!瞧瞧這眉眼啊,細眉細眼,多靈性啊!跟我小時候那個賣豌豆尖的女孩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哦!”母親拉著豌豌豆的手來到天井裏。
豌豌豆一下子臉頰紅暈如花。她狡黠地一笑,露一口白白的牙齒。
媽媽還想接著問下去,突然被手機來電打斷了思路。
媽媽總羨慕豌豌豆,青青豌豆尖一樣清新可人,淑女氣十足,按母親的話說,她有一種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氣質。我常小小嫉妒,我總衝媽媽撇撇嘴,我周皮皮才是你的親閨女啦!我是母親眼裏不著邊際的瘋丫頭,男孩玩的遊戲我都不落下,什麼街舞,滑板、電玩、植物大戰僵屍……母親苦惱我沒一點她的優質基因。還有我是肉食動物,本小姐狂喜歡吃雞翅。這一點我還在母親肚子裏就開始啦!(據說老媽媽懷我時超喜歡吃香草雞翅,嘿嘿,估計是本小姐喜歡才是啊!)
媽媽把天井也當做自己的舞台了,她給豌豌豆清唱了一段段唱段。豌豌豆如癡如醉地欣賞著媽媽的雲手,亮身……
以後,豌豌豆賣完豌豆尖,隻要媽媽不忙的時候就跟媽媽學戲。外婆的天井裏就成為她的一方舞台,一板一眼,一字一句,身、形、眼、手、法,豌豌豆總學得很仔細。我和外婆是她的觀眾。外婆泡一壺加了冰糖的的菊花茶,坐在竹椅上搖著蒲扇,手指敲擊節拍,癡醉地哼唱著。小院爬滿瓜藤的圍牆上總露出一張張向日葵般燦爛淘氣的笑臉,那可是鎮子上的小戲迷啦,他們每一次都不拉下聽完母親的教戲。
後來,媽媽經常跟隨劇團到鄉下演出,媽媽劇團的“戲曲大篷車”走遍了鄉下。爸爸的電話越來越少了。媽媽在的時候,爸爸來電話都是媽媽搶著接,媽媽握著聽筒總是默默流眼淚,外婆總摸摸我的頭發不說一句話。
我記得那時候,天井的陽光那麼燦爛,可我的心情卻暗淡無光。知了撕心的鳴叫,更讓我心要破碎,我不知道我的心還能承受多久這種刻骨的痛?
周末的早上,我送了一張昆曲的演出票給豌豌豆。
“今晚,你能來嗎?我母親演的《牡丹亭》。”
豌豌豆興奮過後,臉頰掠過一絲淡淡的猶豫。她接過我手裏的戲票,我感到她手指冰涼。
那晚,母親的演出在古鎮中心的老戲樓裏。演出非常成功!
我和豌豌豆望著畫了妝的母親在燈火輝煌的舞台上精彩的表演,激動不及。笙簫管笛悠然揚起,一段婉麗嫵媚,一唱三歎的曲調,不能不讓人怦然心動。
散戲後,我倆走在鋪著石板的河邊,夜空裏繁星閃爍,風裏送來一陣陣合歡花清甜的味道,讓我心生歡喜。
“哦!你家在哪裏?”我說出埋在心底好久的疑問。
“……”豌豌豆突然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這麼晚,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啦,皮皮!你回家晚了,你外婆要擔心的呀!”
“嗯!可是你,你一個人回家不怕走夜路嗎?”
“不怕啦!我家很近哦!”豌豌豆衝我眨了下眼睛,粲然一笑。
我送豌豌豆過了古橋頭,她遠遠地朝我揮手。
我走出好遠,又不放心地折回來,跟隨豌豌豆走了好遠的路……
月光下,我穿過一片又一片豌豆田。朦朧的月色裏,豌豆開著淡紫色的花朵,仿佛一隻隻飛翔的蝴蝶落在葉片上做夢。
我望見豌豌豆慌慌張張地停在一個洞口,瞬間變成一隻皮毛銀光閃爍的狐狸。她轉過身正朝這邊張望,我趕緊蹲下來藏在豌豆田裏。冷冷的露水打濕了衣服,我打了個冷顫。
“怎麼才回來啦!”一隻提著紙燈籠的銀狐狸從洞裏走出來。
“哦!媽媽,皮皮請我看戲啦!”
“皮皮沒發現啥嗎?”
豌豌豆搖搖頭。
“明天該給那個男孩家送豌豆尖啦。他好可憐啊,爸爸不在了,媽媽病啦!”豌豌豆的媽媽歎息著。
“我不會忘記啦!我還送一些包在錦囊裏的錢哩!”
啊,原來那隻銀狐是豌豌豆的媽媽。那個男孩又是誰啊?
豌豌豆從豌豆田裏采摘了一朵蒲公英,嘟嚕著嘴唇輕輕吹起來。頃刻間,隻見如夢幻一般閃爍的花羽隨風飛舞,漫天飄散。一枚枚小小的花羽,竟然變成了一隻隻美麗的狐狸。狐狸們圍著豌豌豆和狐狸媽媽,跳起歡快的舞蹈來。
“豌豆香,香豌豆。香豌豆的春天最誘人。豌豆尖尖好采摘,露水的戒指狐狸戴。”
她們唱著優美的歌謠,轉著圓圈舞蹈。
夜空的月亮好大好圓。露水在我的頭發上如水晶閃爍。
過了好久,豌豌豆和媽媽鑽進山洞裏。頃刻間,那山洞消失了,變成一片青青的豌豆田。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發現了豌豌豆的秘密,原來她是一隻月光狐狸?一隻周蝶鎮古老傳說裏的月光狐。這可是我在外婆那裏聽到的傳說。傳說中的月光狐狸,通曉音律,喜歡唱昆曲。
第二年夏天,昆劇院招收小學員,放榜的那天,我從名單裏發現了豌豌豆的名字。
暑假裏,豌豌豆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媽媽也很興奮。
我們來到冰激淩店裏。我請她吃香草味道的冰激淋。
我們又來到的遊樂場。我們坐著旋轉木馬,過山車。
那一次,我請豌豌豆看了一場電影。我有幾次想問問關於那個男孩子的事,話到嘴邊又輕輕放下。
關於豌豌豆的秘密隻有我和媽媽知道,我和媽媽約好了,我們要替豌豌豆實現她的夢想。
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黃毛,每次路過巷口,我就想起他。班級裏最近都在謠傳關於他家裏的事情,說是他們家春天裏有人神秘地送來一竹籃鮮嫩的豌豆尖還有一遝遝錢。那些錢黃毛用來給病重的媽媽治病。
那年春節,我收到豌豌豆郵寄的賀卡。豌豌豆在信裏興奮地說,明天春天她就可以隨劇團到鄉下演出啦!她在信裏還問到我黃毛的情況以及她媽媽的病情。她說我最不該冤枉的人是黃毛,那次欺負她的男孩不是黃毛……
我手指顫抖,賀卡飄落地上。我隻聽見自己流淚的聲音……
五
第三年春天,又是青青豌豆尖采摘的季節,古鎮人再也沒見到豌豌豆。不久後,古橋頭又出現了一個賣豌豆尖漂亮的女人。竹籃裏豌豆尖還是那麼鮮嫩饞人。
爸爸和媽媽離婚啦。爸爸在另一個城市和一個女人結婚了,媽媽也去了更遠的城市,跟一個比她大好多的男人結婚。爸爸的電話越來越少,隻有當我生日的時候給我一筆錢。媽媽說好了下雪了就回來看我,媽媽電話裏說,要我聽外婆的話,身體不舒服了就要告訴外婆去醫院,別耽誤!我知道,媽媽生活那個城市冬天是漫長的,雪一直下……
外婆越來越老了,有時候一個人喃喃自語,她喜歡坐在陽光灑滿的天井下,手顫顫地剝著新鮮的嫩豌豆。
我生日的時候,收到母親郵寄來漂亮的靴子。外婆費勁地幫我穿著緊窄的靴子,惋惜地說,我穿的尺碼變大啦,我們的皮皮長大!我還是忍住淚水穿上媽媽買的靴子,我要在這裏等媽媽來看我。
這個春天,我開始留頭發了。我想留一頭飄逸的長頭發,等到媽媽冬天來看我。
外婆說我更淑女,突然感覺我長大啦!
那天,我去郵局給母親郵寄了一張明信片。我在明信片上用楷體認真地寫下一行行散發著豌豆尖一樣清香的字:媽媽,春天了,你還記得我們曾經的約定嗎?一起采摘青青的豌豆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