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淩縹緲神瑛駕鵬舟 報綢繆寶釵調鳳軫
話說黛玉在留春院一覺睡醒,見花影滿窗,約略辰牌已過。
紫鵑聞黛玉醒了,忙過來服侍。黛玉問道:"二爺起來了沒有?"紫鵑道:"二爺一早起來,就和晴雯去尋麝月,說是趕早坐飛船去。"黛玉道:"他們就沒拉你麼?"紫鵑道:"二爺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來誰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沒見過這樣瘋瘋顛顛的,成天家隻是玩不夠。"紫鵑笑問道:"那飛船到底是怎麼做的?"黛玉道:"知道他和柳二爺怎麼鼓搗的?遠看著隻像一隻大風箏,無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縱升降罷了。"
原來這飛船的製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寶玉想的法子。
和柳湘蓮秦鍾商量多次,又畫出圖樣,仔細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試造。那形式宛然是一隻飛鳥,有頭有尾,兩邊支著翅膀。
從翅膀裏安了鬆緊帶,一鬆一緊,那船便逐漸飛起。船身及一切裝設全用的輕藤細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試演過幾回,起初飛起至兩三丈高,略為盤旋,便即落下。
後來又減輕了分量,添了消息,慢慢的才升得高了,駕得也比先穩了。這一向寶玉每天早起,必往園中芳草坪和秦柳諸人試演一回,隻不曾帶過女眷。那晚黛玉去尋寶釵,寶玉在家和晴雯紫鵑談話,說起飛船,十分得意,晴鵑二人也都覺希罕,晴雯向來貪玩好動的,笑道:"你隻顧自己玩,也不帶著我們去坐坐。"寶玉笑道:"我怕你們膽小,要去不是現成的麼?咱們明天就去。"紫鵑道:"你們隻管去,別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來找不著人,一定要說的。隻要做成了,那一天不好坐呢。"寶玉道:"他不去,咱們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樣。"
當下便打發侍女出去和柳湘蓮尤三姐說定了,在芳草坪取齊。
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卻趕上黛玉回來,說了好一會的話,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趕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寢。
次日寶玉醒來,見屋裏黑沉沉的,心想,別碰上陰天下雨,就玩不成了。連忙起來一看,原來晨曦未上,為時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臉帖繡枕,兩腮紅得似雨後海棠,一綹漆黑的頭發垂到枕畔,身上穿著茜紅軟羅的小夾襖,玉臂半露,微聞肌香,瞧著可憐可愛。不忍將他喚醒,就拿起一根細燈草向他鼻孔裏微攪。晴雯忍不住打了一個嚏噴,兩眼半睜半閉的說道:"又是那個小蹄子來攪我?把我攪醒了,你也沒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寶玉笑道:"也該起來啦,你不是要坐飛船去麼?"晴雯這才知道是寶玉戲弄他,瞅了寶玉一眼,笑道:"敢則是你,虧得我沒罵出來。"說著,連忙披了衣服,挽起頭發,走下地來。先服侍寶玉梳洗了,吃了果點,自己也趕著洗臉理妝。一時紫鵑醒來,笑道:"你們真是趕早,拿玩的事當正經。"晴雯笑道:"你隻管睡你的,太陽還沒曬屁股呢。"
寶玉等晴雯妝罷,便和他同往蘅香苑。
走到院裏,晴雯道:"麝月這蹄子一定沒起,咱們堵他的被窠去。"不料麝月早已起來,正和四兒在窗前對鏡梳頭,見寶玉等進來,笑道:"今兒真是早班,那栝樹上的太陽還沒下來呢。"晴雯道:"你就快梳罷,今兒有好玩的帶你玩去。"麝月問道:"什麼好玩的這麼要緊?"寶玉方說起去坐飛船,四兒道:"那飛船做好了麼?讓我也開開眼去。"晴雯笑道:"見人家上毛廁就屁股癢癢,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寶玉道:"多一個人還不要緊,隻快些收拾,別磨蹭時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爺,你急的是什麼?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飛船還會飛跑了不成?"等一會,麝月四兒梳完頭,都換了衣服,侍女們端上燕窩粥來,各人吃了一點,又讓晴雯也吃了。然後同出院門,繞過柳堤,緩步向芳草坪而來。
此時初日曈曨,花枝上曉露猶濕,比平常分外幽靜。走過幾折山坡,才是綠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說:"這可到了。"
四兒問道:"那飛船呢?"寶玉指著那邊草地上一個大風箏似的,說道:"你看那不是麼?"眾人走近前來,見那船是細竹做的,有艙有門,製作精巧。隻不見柳湘蓮夫婦。晴雯道:"別是昨晚上送信的沒送到罷?"寶玉道:"不能啊,也許三姨兒喜歡打扮的,還沒梳好頭呢。這裏又沒人找去,隻可等等,橫豎他們必來的。"眾人在石墩上坐著歇了一會,尚無消息。
晴雯道:"咱們先上船去罷,也許他們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個急性子,一會兒也等不得。"寶玉道:"先上去也好,比這裏坐著舒服點。"便領著他們三人同上船去。
剛拉開艙門,艙裏正有人往外走,迎麵碰著,正是尤三姐。
一見他們,笑道:"我們等得不耐煩,估量著必是侍女們傳話傳錯了,正要找人去問,你們倒來啦。"晴雯道:"我們在船外頭也等了好半天,還不斷的說話,你們瞧不見也罷,怎麼也沒聽見?"柳湘蓮在艙內聽見尤三姐和人說話,知是寶玉等來了,忙即迎出相見,笑向寶玉道:"我就知道你帶上幾位嬌寵,牽牽扯扯的決早不了!"寶玉笑道:"這可冤枉了我們!我們在外頭也等得心焦,還以為二嫂子頭沒梳好呢。"說著話,便一同進艙。艙中一色的細藤椅,各人隨意坐下。湘蓮笑道:"幸虧多預備下幾張椅子才勉強坐下,將來還得另造一隻大船,預備兩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釵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寶玉笑道:"柳二哥又說笑話了,那裏都要同時坐下?今兒你坐坐,明兒他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這隻小船不是也夠了麼?"湘蓮笑道:"寶兄弟,你戲詞真熟,信口一編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麼會說,到了搖會的時候,還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兩個勸架的。"寶玉道:"別瞎胡扯了,咱們正經開船罷。"
湘蓮把那兩翅的上下消息鼓動了,這船搖了兩搖,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試坐,都覺得頭暈心震,慢慢的越升越高,倒平穩了。晴雯指船上三字篆書匾額問寶玉道:"那上頭寫的什麼?"寶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鵬',比方他像個大鵬鳥。"晴雯笑道:"這船真像個大鳥,咱們在鳥肚子裏又像個什麼?"麝月從玻璃小圓窗看下去,隻見一片迷茫,不知東西南北。腳底下一堆花花綠綠的,便是太虛幻境,看那溪水隻像一條曲線,近處山阜隻是小小的幾個綠團。忙喚尤三姐和晴雯四兒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寶玉湘蓮二人是見慣了的,還在那裏說笑。
一會兒,這船更放得高了,連太虛幻境也辨認不出,都混在迷茫煙靄之中。隻覺一片一片的白雲,如拖棉撒絮一般從窗外飛過。再往下看,惟見小小的幾星黑點、幾根黑線,餘外都是白濛濛青沉沉的,一眼看他不荊先時還有雲影來去,此時形影俱絕,遠近空濛,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紅線盜盒在空中飛行的時候,必定也是這船光景。"晴雯道:"他一個肉身人,那能飛到這船高呢。若不是親自上來,任誰說也沒人肯信!咱們總算開過眼了。"四兒道:"你看四下裏沒邊沿岸,若萬一摔了下去還找得著麼?真要像二爺說的'化了灰、化了煙,被大風吹去'呢。"麝月道:"你還以為咱們是血肉之體麼?橫豎隻剩個靈魂,摔到那裏也不要緊。"
晴雯道:"到底還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來的,天不怕,地不怕,我還豁不出去呢。"
寶玉聽他們胡談,不覺撲嗤的笑了。湘蓮道:"怕是不怕,咱們寧可拿穩點,別再上去了。若上去碰著罡風,那就保不了險啦。"尤三姐道:"我聽說離天近了才有罡風,咱們快到天上了麼?"寶玉道:"雖沒到,也不多遠了。咱們雖不怕罡風,這船可抵當不祝萬一真把他們折騰下去,事情就大了,還是慢慢往回走罷。"湘蓮扳住消息,徐徐下降,到轉折的時候,大家又覺得眩暈。漸漸看見雲影鳥影,往下看已見太虛幻境花花綠綠的影子。晴雯道:"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沒上來隻盼著上來,上來了又怕下不去,這是何苦來呢?"寶玉笑道:"你別笑他,世上那些祿蠹,都是這種心理,隻怕比他還要膽小,騎著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隻想做個劍仙飛行天下。今天這一來,倒把我的高興嚇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