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送鄉闈薛蝌最憐婿 避窗稿賈蕙不欺君
話說寶玉和釵黛諸人坐飛船直上半空,陡遇颶風,大家都驚心失色。幸虧寶玉將機關把定,徐徐下降,並無危險。那飛船落在芳草坪,釵黛等陸續下來,都說僥幸。芳官伸伸舌頭,笑道:"我的媽!可把我嚇壞了。"金釧兒道:"誰不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單你的性命這們矜貴?"藉官道:"乍一看可怕,定下來也沒什麼。"寶玉笑道:"若沒點把握,就敢使那船麼?你們也太膽小了。"寶釵黛玉瞧著他們隻是笑,慢慢走過玉帶橋,向留春院回來。迎麵遇著晴雯,說道:"家裏有客等著呢。"釵黛二人忙進屋一看,卻是香菱。
原來他到賈母處,才知寶釵來了,趕忙來此相訪,恰值他們去坐飛船。晴雯說是就要回來的,留香菱坐坐,香菱也因走得乏了,隻可暫坐等候。當下見著寶釵,便笑道:"你們剛才還在老太太那裏,一會兒又坐飛船去了,也不歇歇麼?"寶釵道:"我是想歇著的,人住馬不住,可有什麼法子?"香菱道:"到底姑娘精神好,我就不成,今兒隻走了兩處,便覺得累了。"
又問:"薛姨媽可好?"寶釵道:"媽媽也是吃林妹妹送的丹藥,近來身子好多了。"又說起香菱的哥兒念書聽話,家裏一切順當,香菱自甚欣慰。忽然臉上微紅,向寶釵似要說話又沒肯說。寶釵笑道:"你又想起什麼來了?"香菱臉上又一紅,瞧瞧寶玉不在房裏,方說道:"我有一首詩要寄給姑娘,沒寄去,姑娘替我看看可用得麼?"一麵從懷中掏出一紙花箋給寶釵看,黛玉也向前同看。那詩是:寄懷蘅蕪主人
攜手園林惘惘行,年時影事欠分明。
疏桐殘月他鄉夢,倦燕西風獨夜情。
燈下相憐成一笑,眼前已似隔三生。
尋常聽慣紅樓笛,吹到離筵是恨者。
黛玉先說道:"這首詩全首都好,倒不是當麵恭維你。"
寶釵道:"'燈下''眼前'兩句,真虧他做的。不像是學唐詩,倒是絕好的宋詩。"香菱道:"我這一向也看些宋詩,可沒去學他。"寶釵道:"也不必成心學他,隻要多看,就有益處。"香菱笑道:"姑娘別敷衍我,到底用得用不得?"寶釵笑道:"誰還騙你不成?"香菱將詩又自看了一遍,便要收起,寶釵道:"留下給我,我還許和你呢。"又說了一回話,香菱道:"正經事我倒忘了。剛才老太太說要請客,我說我們姑娘來了,讓我請一回,就是今晚上在我小坦坦裏弄點吃喝,老太太答應了。我又請了璉二奶奶和二姑娘,姑娘可想著早些去。寶二爺林姑娘也都得賞光,我托付姑娘了。"黛玉笑道:"你請你們姑娘,要我們配相做什麼?"香菱笑道:"林姑娘也算是我們家的,人家幹姑娘走得比親的還近呢。"說完就要走,黛玉道:"你忙什麼?再坐坐。"香菱道:"我回去還得歸著屋子呢。"
釵黛二人送他去後,寶玉方從西屋過來,說道:"香菱還有些小家子氣,見了我,臉上總是訕訕的,我走開了,好讓你們說話。"黛玉笑道:"剛才那首詩,若是你在這裏,他還不肯拿出來呢。"寶玉道:"什麼詩?給我看看。"黛玉指那桌上花箋,寶玉取來念了一遍,也甚為稱讚。黛玉道:"他近來長進多了,別說他小家子氣,準寶蟾可穩重得多,倒活不過寶蟾,我很替他抱屈。"寶釵道:"如今寶蟾也變好了,那些妖妖調調全都收起。我媽媽手頭的事,十有八九都靠著他。"黛玉笑道:"一個人的好歹那有準?襲人從前專會使壞,他偏要抬舉給人看。如今又這麼恨襲人,也許將來還有抬舉的日子,咱們冷眼瞧著罷。"寶玉鼻子裏哼了一聲,要想說什麼,又怕得罪黛玉,勉強忍住了。一時賈母打發人來,請他們至上房擺飯,方一同上去。原來賈母預備晚上吃的添菜,因晚上香菱請客,便挪至中頓。座中無非迎春鳳姐和尤氏姐妹諸人。寶玉胡亂吃些果食,自去送秦鍾起身。眾人吃罷,仍陪著賈母說話。剛巧有太虛幻境幾個仙女來問候賈母,賈母和他們周旋一回,鳳姐知賈母要歇中覺,便拉著釵黛二人同陪仙女們去逛園子,也逛了好幾處,直至日晡才去。寶釵黛玉此時真有些乏了,同回留春院歇息一回,方赴香菱處。
賈母那桌牌早已湊上。香菱邀他們至臥室,取出薄薄一本詩稿,給釵黛二人同看。都是近來新作,雖不能全似寄懷那首,卻也好的居多。釵黛二人細看一遍,替他斟酌了幾句,又和香菱談些詩派源流。將近掌燈,寶玉到了,隨即擺飯。那些食品經香菱親自調度,比大廚房做的自又不同。賈母在席間聞說寶釵要走,便道:"寶丫頭,你剛來了,今兒又跑了一整天,歇息一兩天再去罷。"寶釵道:"別說一兩天,就跟老祖宗住一兩年我也願意。無奈家裏放不下,平兒走了,大嫂子又常到蘭兒那裏住著,我再不家去,就都擱車了。"黛玉道:"他在這裏,心裏也不踏實,老太太還是讓他早些家去罷。"賈母聽了,自不便強留。寶玉屢次向黛玉使眼色,黛玉隻是笑著不理。一時席散,賈母坐藤轎子先走。
寶玉和釵黛一路走著,笑向黛玉道:"我還是不明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你說說是幾時接的?"黛玉笑著:"你不記得'掃花'那兩句麼?'則為俺無掛礙的熱心腸,引下些有商量的清肺腑'",說得寶玉也笑了。到了屋裏,寶黛二人因寶釵要走,各自有一番梯已談話。寶玉忽然笑道:"有一句話,前兒林妹妹家去就要叫他帶給姐姐的,偏生忘了,此刻方才想起,就是蟠大哥的事,柳二哥非常關切,替他跑了一趟大謊山,求著我們師父,已經把馮淵和張三都超度了。還吩咐蟠大哥虔心持佛,自有福報。"寶釵道:"柳二爺如此仗義,真也難得。至於我哥哥倒不用交代,他自從知道這樁事,發誓每天持誦《金剛經解冤咒》,早晚不斷,已有一兩年了。"又說起蕙哥兒現已完篇,隻年紀太小,叫不叫他去應試。寶玉微笑道:"他怎能不去?若不去,場裏就短了一個舉人了。"黛玉道:"他還沒進學,又沒捐監,就能考鄉試麼?"寶釵道:"他是特賞的官兒,照例就算官蔭生,也不用捐例監了。"又談了一回,時已二鼓,方收拾就寢。一宿無話。
次日五鼓起來,寶玉看釵黛二人梳妝,又和寶釵約定,等史妹夫來了就打發人送信去,千萬陪雲妹妹同來。黛玉想起金釧兒,忙命侍女去叫他。好一會兒才來,還是雲髻未梳,星眸帶澀,原來他不慣起早的。紫鵑笑道:"你不是要送寶二奶奶家去麼?這裏單等著你了,還不快些收拾。"金釧兒笑道:"還收拾什麼?就這麼走罷。"晴雯道:"你到了家裏別盡著耽延,說幾句話就來罷。若走丟了,可沒人接你去。"大家送寶釵出了宮門,瞧著走遠了,然後回園。這且按下。
卻說湘雲那天聽了寶釵的話,知寶玉要替他到地府去尋找姑爺,心中自是感激,卻又添出無限傷感。心想:婆家沒人了,娘家叔叔嬸娘相待不過如此,如今單身靠在這裏,就是把他找著了,也無非靠著寶玉,還有什麼好日子?又想:自從他過去了,從來也沒見過夢,隻怕托生到別處去了,就是把地府翻騰一過,料未必尋找得著,寶玉這番好意也是白費。平常心裏倒空空洞洞,此時仿佛有一件事梗在心裏。聽說寶釵又到太虛幻境,一連打發人問過幾遍,都說沒有回來。
這天起得特早,在園中逛了一回。曉氣正清,荷香更盛,不覺由沁芳亭走到怡紅院。進了抱廈,正要往屋裏去,忽聽鸚哥喚道:"姑娘回來了,快倒茶去!"湘雲冷不防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才明白了,罵道:"原來是這缺德的東西。"鶯兒瞧見,忙打起簾子道:"史姑娘裏邊坐罷,我們姑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