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懈可擊,再有意見就是雞蛋裏挑骨頭了.\"
\"你沒一句正經話......啊,這是國光,4角5一斤,......你還記得我家不?......紅元帥,5角7,老人吃正好......不是去過嗎?安平路28號......二斤?一元一角四.....五棟三樓......這個好,多紅,這個也好,行,這個不要.....\"
看她忙得不亦樂乎,我知趣地告退了.
\"李平,常來玩,這個星期天我休息......\"
從此後,幾乎每天下班我都要去副食店看看,我不再走過去,隻是遠遠地站著看她忙碌,看一會兒再走.
星期天.
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她家,她開門把我讓進屋,就忙著把桌上的東西收起來,好象她正在忙著什麼.她家比我家寬暢一些,也並不怎麼闊氣,隻是些常用的家具擺設,兩個大書架上滿滿的書很是顯眼.
\"我爸爸今天上廠子了,家裏隻有我,你坐吧.\"
\"忙些什麼呢?\"看著那滿架圖書,滿桌的書,本子,紙,我心裏湧起一種感情,一種渴望,這種感覺似乎離開我很久了.
\"休息,沒事看看書,你現在也看書嗎?\"
\"很久沒看了,全是假話,沒看頭.\"
她淡淡地一笑,\"我們自己說過的話也都是假話嗎?\"
\"自己說過的?......\"
她走到窗前,向外望著,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欞,把她額角的頭發變成金色,我又仿佛看見當年的她:齊耳的短發慢慢變長,編成了兩條短辮子,頭上出現了一頂軍帽,身上也穿起綠軍裝,一個鮮紅的\"紅衛兵\"袖章戴在臂上,正在講台的麥克風前慷慨激昂地發言,我就在她身後坐著,台下是震天的鑼鼓,滿場的紅旗和大標語,幾千張學生的臉......五年前全校上山下鄉動員大會的情景又回到了我眼前.
那就是自己說過的話!
那話不隻她說過,我說過,千千萬萬的青年都說過,可那值幾個錢?那是真正的蠢話!
為了說出那話,我多少個夜睡不著覺,我多少次寫決心書往牆上貼,多少次挨門串戶去動員同學,我磨破了嘴皮安慰媽媽,不顧爸爸責罵和棍子的威嚇,把自己的\"三證\"(戶口證、購糧證、購物證)偷著遷出來.
\"有一天你哭鼻子時候,老子打斷你的腿!\"爸爸氣得咬牙.
\"我們是去廣闊天地幹革命,永遠不會哭鼻子!\"
那就是我說過的話!
\"你要好好考慮考慮,你家有困難,你是符合留城條件的.\"老師平靜地說.\"本來我們的任務是動員同學們上山下鄉,我不應和你說這些......\"
\"放心吧,老師,我已經想好了,家裏的困難能克服,我一定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那就是我說過的話!
\"全校隻有你和張雲麗兩個報名,還都走的那麼遠,你們要好好想想,.\"同學們說.
\"你們也要好好想想,\",我說:\"將來你們一定會跟著我們走的.\"
\"走那麼遠,你不怕苦嗎?\"歡送大會上,我和張雲麗坐在一起,我們第一次說話,她輕聲問我.
\"你呢?\"
\"我?......\"她笑了,低了頭.
\"我沒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聽黨的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會錯了?\" 她的聲音突然提得很高.
\"可是,誰承認你這個革命家?\"我立刻反唇相譏,\"現在社會上承認什麼?不是要你去耍嘴皮,是要真貨!你會技術嗎?你有文憑嗎?你懂外語嗎?你能搞科研嗎?這些上哪兒找去?我們革了半天命,革出什麼了?當年在城裏泡著不下鄉的,如今進工廠的,上大學的,都那麼神氣,咱們哪?我到現在還沒工作,你也就是混上一個售貨員,就算是個優秀售貨員,又頂個啥!\"我一口氣說了這些,臉憋得通紅.
她坐著,將臉埋在雙手裏,許久沒有作聲,房子裏很靜,隻有桌上的馬蹄表滴噠作響.她終於抬起臉,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好象很疲倦的樣子.\"這些問題我也想過,我也沒完全想明白,可是有一點我很清楚,就是千萬不能隨意放任自己,不能光盯在一些暫時糾纏不清的問題上停步不前,那樣會誤事的!那些東西讓曆史去評價吧,要跟上時代的步伐,隻有靠自己努力.\"她朝書架努努嘴:\"我也在拚命地追呀,咱們現在隻有追,要想社會承認你,你得先作出成就來!\"
走出她的家,我的心情許久不能平靜,她的話好象總響在我耳邊,不管我想聽不想聽:
\"要想社會承認你,你得先作出成就來!\"
我從懶散的生活節奏中走了出來,我再不讓那頂看不出本色的髒帽子卡上我的腦袋,頭發也理得短短的,每天我早早起來,到馬路上跑一大圈,清晨的陽光帶著新鮮的氣息,使人心曠神怡,幹起活來好象也有了勁頭.也不那麼狠命地抽煙喝酒了.
我和張雲麗的接觸越來越多,除了每天下班後我照例要去副食商店悄悄地站上一會兒之外,差不多每個星期天我都去她家。她爸爸是一個工廠的技術員,經常外出,很少在家,她媽媽已在幾年前去世了,家中沒什麼人,我們在一起看書,討論問題,每次我還要借走幾本書.
\"你複習一下功課,參加今年高考吧?\"有一天張雲麗突然對我說.
\"高考?\"我怔了一下,接著就是苦笑:\"你看我有那個樣兒嗎?\"
\"怎麼?\"
\"這輩子怕是難作這個夢嘍.\"
\"你咋這麼泄氣,你的文化水平還可以,好好準備一下我看很有希望.\"她鼓舞我說.
我的時間開始緊張起來了,其實我何嚐不想考大學?我從小學開始就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少年時代作過多少金色的夢啊......張雲麗把我死去的心又複活了.她經常來我家輔導我英語和數學,返城這幾年她讀的書真不少,我這點底兒遠遠比不上她,為什麼她沒考大學呢?可我每次問她,她都笑笑說:\"不想考,考也不行.\"給遮掩過去.我品出她那笑裏有一股淒涼的味兒,真猜不透她.
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她,媽媽見了她,樂得合不攏嘴,每次都留她在家吃飯,有時推辭不下,她也就留下來.她很大方,可是有時她又好象有意與我保持一點距離,生怕我們的關係再進一步似的.
一天傍晚,我下工回來,又到副食店去,那天好象顧客特別多,我整晚都在看著張雲麗在忙碌.不知不覺竟到了閉店時間,這回我沒走,一直等她出來.
\"哎,你怎麼在這兒?\"
\"啊,來看看.\"
\"有事嗎?\"
\"沒啥事,我天天......\"
\"恩?\"
\"走吧.\"
她沒再問,我們沿著路燈閃爍的街道向前走去,初夏的暖風徐徐吹來,象是在告訴人們,春天已經過去.張雲麗問起我工作的情況和複習的情況,我隻顧想心事,信口答著.大概是哪句話說得有點驢唇不對馬嘴,她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