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夫

鍾姍 譯

屋裏人越來越多,悶熱難耐。外麵潮濕的夜應該很安全。盞盞紙燈籠,像紅紅綠綠的果實,掛在迷一樣的樹林深處。伯特倫·普理查德先生帶著萊瑟姆太太往花園走去。

一下來到室外,那視野讓薩莎·萊瑟姆有些不習慣。她是位高挑、端莊的女士,神情淡泊。當她不得不在聚會中說幾句時,大氣的風度使得誰也不會認為她笨拙羞怯,不擅社交。而實情卻正是如此;所以她很高興有伯特倫陪她一起,有他在,絕不會冷場,哪怕在戶外他也能滔滔不絕。如果把他的話都記錄下來,將非常令人驚訝——不僅因為他講的每件事本身都很瑣碎,而且它們彼此之間還沒有任何關聯!真的,要是有誰拿一根鉛筆,原原本本記下他所說的每個字——一個晚上就夠寫本書出來——那麼凡是讀了這記錄的人都會發現,說這些話的可憐家夥,顯然智力上有點缺陷。不過這可大錯特錯了。普理查德先生是位可敬的公務員,受封巴斯勳位[1],更神奇的是,人人都喜歡他。他的嗓音裏有種感覺,一種特別的重音,跳躍的思維頗為可愛。他棕色的、胖乎乎的圓臉和知更鳥般的體型似乎有光彩籠罩,無形無狀,不可捉摸,但真切地存在著,生機勃勃,儼然獨立於他的言談之外,事實上,往往跟他說話的水平恰好相反。因此,薩莎·萊瑟姆得以邊想著自己的事,邊聽他大聊特聊在德文郡的旅行,小客棧和女店主們,埃迪和佛萊迪,奶牛,夜遊,奶油,星星,大陸鐵路,全英火車時刻表,捕鱈魚,流鼻涕,流感,風濕病還有濟慈——在她腦中,他是一個抽象的好的存在,正在講話的他和他所說的那些內容是截然不同的,這才是真正的伯特倫·普理查德,盡管無法證明給別人看。如何能去證明他是一個忠實的朋友呢?富有同情心,並且——然而此時,和他聊著天,她如平常一樣,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開始遐想到了別的事情上。

比如這夜色,身處其中讓人有種精神複原的感覺。她抬眼看了看天空。驟然間,一股鄉村的味道襲來,星空下仿佛是沉沉的寂靜田野。可這是在達洛維夫人[2]家的後花園,在威斯敏斯特。這一反差之美令鄉下出生長大的她心醉神迷。空氣中飄著幹草垛的氣味,身後的房子裏卻賓客滿座。她和伯特倫一起走著,好似一頭牡鹿,腳踝微微向前弓起。她安靜地搖著扇子,姿態莊重,身體的各處感官都變得敏銳,耳朵豎起,深呼吸,像隻謹慎的野生動物,享受著夜晚的美麗。

這真是最偉大的奇跡,她想,人類了不起的成就。就像在沼澤池灘同時看到柳林和科拉科爾小艇[3]。那棟幹燥、厚實、堅固的房子裏裝滿貴重的財產,人們擠在裏麵,語聲嗡嗡,一會兒聚在一起,一會兒又再分開,彼此交流,興奮不已。克拉麗莎·達洛維讓它敞露在夜的荒原,石板路就鋪在泥沼地上。走到花園的盡頭(它其實很小),她和伯特倫在折疊躺椅上坐下來。她滿懷仰慕和熱情地眺望著那棟房子,就像被一道金光穿過,感激的熱淚在其上凝聚、滾落。盡管生性羞怯低調,猛地見了外人話都不會說,她卻對他人抱有一種深切的好感。能像他們那樣就好了。可惜天性難改,她隻能這樣坐在屋外花園,在靜默的激動中,為她無法融入的人群無聲鼓掌。稱頌他們的引文詩句已經到了唇邊,人們是那麼善良可愛,勇氣尤為可貴,他們是戰勝了黑夜和泥潭的勝者,頑強存活下來的探險家,冒著危險,繼續揚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