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強音上的外音:延留音(1 / 3)

第四章 強音上的外音:延留音

#3#1

夏寧遠的電話,現在基本就是談作曲,不言他。

既然如此,那就談作曲吧。談作曲也很好。

但她暗自想,談戀愛更好。當然不是和他。

她固執地想,他還是個孩子。她喜歡大一些、成熟些的男人。他又寫了一首《雪》。

她聽出來,似乎與那個晚上,那個殺雪豹救羊的夜晚有關係。節奏還是有問題。

“我總是掌握不好節奏。”他沮喪地說。

“還是要以強拍上的音為先,兼顧弱拍。所謂強拍是指小節中的第一拍和第三拍,弱拍上的音可以作為經過音不考慮。還要考慮和弦的功能性。可以給第一小節配D和弦,第二小節配G和弦,一般說來,和弦中四五度傾向最好,它可以讓音樂一直發展下去。”“噢,四五度傾向的和弦可以讓音樂一直發展下去。”他在那邊重複了一句,夢話似的,“能一直發展下去就好。”

“你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

然後,他的話如流彈一樣把她擊中。

他突然說:“……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站在一個很大的電影院門口等你,好像應當是說好一塊看電影的,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電影散場,我看見你和一個男的挽著手走出來,下台階兒,我想湊上去和你說句話,可你連理者杯理,像是沒看見我,和那個男的一起走了。我待在那兒特別傷心,真的,夢醒之後還傷心了半天……”她半晌不語,良久,歎了一聲。她心想,該來的畢竟還是來了,怎麼也擋不住。

“……為什麼歎氣?”

“你這孩子,怎麼老是胡思亂想?”

“第一,我不是孩子了;第二,我也沒有胡思亂想。”

她突然心念一動:“那我問你,那個男的長什麼樣兒?”

“……局局的個兒,和我差不多局,臉色有點兒蒼白,寸頭,

骨感,表情很酷,和你在一起挺配的……”她聽了膽戰心驚——他描述的,正是她的初戀,她終生所愛的Y,但是她從來沒有對少校說過——真是太奇怪了!

難道,真的有前世、今生與來世嗎?

溫倩木說得對:愛情的痛,愛情中不能承受的痛,她是不能再經曆的了!

她決定中止危險的情感發展。

第二天,沒等他來電話,她搶先去了電話,把事先想好的話一氣說完:“……昨天你說的那個夢很奇怪,你夢見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初戀,我們非常相愛,他走了以後,我今生今世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了……”

那邊半天沒動靜。

很久,當她以為他不再會說話的時候,他卻突然低聲說:“是啊,這幾天我上網搜你了。我反複聽了你作過的所有曲子,能感覺到你經曆過不同尋常的愛情,這和有的作曲家很不一樣,有的作曲家技巧上非常成熟,簡直是無懈可擊,可就是讓人感覺缺點兒什麼,細想想,就是缺少真正的閱曆,沒有激情。什麼都可以虛構,唯獨真正的感情不可虛構,經曆了的和沒經曆的就是不一樣,而且我發現……創作和生命力特別有關係,從你的曲子裏能感覺到,你的生命力特別頑強,還能感覺到……”

“還能感覺到什麼?”

“……還能感覺到……你是個永遠的女孩。”

永遠的女孩?

是的,那時Y就這麼說過。“哎,我能想象所有人老的時候什麼樣兒,就是想象不出來你老了會是什麼樣子。”“那可能我還沒老就死了。”她脫口而出。他突然睜大眼睛,向她伸出一隻手指,做出嚴厲的表情。她被他那樣子逗笑了。

多年之後她突然想到:隻有少年人才能說出這種話,越老的人越怕死。譬如她自己,小時候總是覺得這個人也俗那個人也俗,談戀愛俗結婚更俗,生孩子是俗之又俗!好像活過三十歲就是一種恥辱似的。可現在,年紀越大膽子越小,所以最不願意的就是麵對童年記憶。偶然回憶起來,竟是格外的痛恨自己。

可是,如何麵對這個二十九歲的大男孩啊?

裝傻?還是逃避?

#3#2

溫倩木也有高興的時候,那就是:去阿蘭的小餐館。

回族女人阿蘭開餐館,她的餐館很火,她會做很多民族的食品,味道很美。周末,阿娜爾古麗拉著古薇和溫倩木去用餐。

阿蘭的木桌上鋪著桌布,是鮮豔的粉紅色。粉紅色的桌布上擺著白色的瓷碗,黃顏色是炸得噴香的洋芋,洋芋蓋住了下麵的羊肉;扁扁的盤子裏裝的是抓飯,據說抓飯原是烏孜別克的風味,稱“帕勞”,這讓古薇想起了泰國的風俗,泰國的抓飯也叫帕勞,如果是貴客就在裏麵放上羊蹄子。抓飯是用大米、胡蘿卜、牛羊肉、清油或者羊油做的,作料有鹽、皮牙子(洋蔥)、葡萄幹、杏幹什麼的,阿蘭的抓飯特別香:她用滾油先把肉丁炸成金黃色盛出來,然後在鍋裏放上油、洋蔥和胡蘿卜絲,炒得香軟之後,再放適量的水和其他作料,水開了之後,再把米放下去,可不能那麼一下子放,古薇看她是用一個小勺,一勺勺地放進鍋裏,然後把金黃色的肉丁放在米上,在米裏插上幾個眼,扣緊鍋蓋,大火燜燒十分鍾,然後用微火燜半小時,啟鍋後把油和米、作料什麼的拌在一起,放進盤子內,再把肉擺在上麵,大米便一粒粒地顯得金黃油亮,晶瑩透明,肉丁鮮香,令人垂涎,還燉了兩整隻鴿子,阿蘭的燉鴿子特別好吃,鴿肉完全爛了,而且又嫩又香,最鮮的是湯,阿蘭笑阿娜爾古麗是湯罐,見了湯就沒命。

又特別為古薇做了一種錫伯族的食品:布爾哈雪克燉魚——剛來時小夏請她吃過的。布爾哈雪克是一種野生的香草,有一種奇異的香味,形似柳葉,所以錫伯語稱“布爾哈雪克”。譯成漢語就是“柳葉草”或者“魚香草”。就是把魚切塊清燉,放上辣椒麵、鹽和魚香草,吃起來非常清香。然後是一盤炒蘑菇,味道很鮮。伊犁河畔是產蘑菇的地方,當地人叫“蘑菇灘”。

“那蘑菇一個個的可肥了,我們叫‘土裏鮮’。”阿蘭長著一張銀盆大臉,顯得質樸,五官都大,能看出來年輕時相當豔麗,“下點兒小雨之後,遍地都是蘑菇,像獐子菌、羊肚菌什麼的,那都是世界有名的。……今天給您炒的就是猜子菌,自己家裏晾幹了收起來的,吃時加點土雞肉,又香又滑口,您嚐嚐。”

“我隻知道雲南菌類多,還不知道這兒也……”古薇的微笑裏帶著歉意,她不知道如何麵對如此豐盛的款待。

溫倩木在一旁吸著煙:“咱伊犁的菌有幾十種呢,草原上還有大型真菌,說出來嚇死你!有十五六斤重!像雲杉腐朽木裏長的木蹄多孔菌,咱伊犁的大夫們常用它來做藥,還有‘馬勃’,大的有西瓜那麼大,明年六月再來吧,我們帶你去看大菌子!……”

阿娜爾古麗的吃相很好看,一口口地吃著抓飯,手的姿勢非常漂亮,好像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展覽她那雙玉手似的。“她的手很美,是嗎?”阿蘭突然向古薇嫣然一笑,“她最不願意和男人一起吃飯,他們總是看她的手!”阿娜爾古麗的臉紅了,溫倩木立即替朋友出頭:“她的手怎麼能和你的胸比?”阿蘭怔了一下,一張臉紅得像石榴花,嘟囔了一句“胡說什麼”便去倒茶,溫倩木咯咯大笑起來。

阿蘭還在給孩子喂奶,因此胸部很豐滿,顯得母性十足。古薇忙說:“什麼人娶了阿蘭,真有福氣!又會開飯館又會生兒子!”古薇說這話,顯然是為了照顧阿蘭的情緒,誰知三個女人卻突然都不說話了。

直到周末見到小夏才知道,原來阿蘭的婚姻並不幸福:丈夫有先天性癲癇,戀愛時他竟然隱瞞了,婚後阿蘭才知道。阿蘭是先認識丈夫的父親——她的公公的,她的公公是她原單位的領導,據說是一位“高人”,她狂熱地崇拜他。所以,當她知道真相之後,也並沒鬧。她對於公公婆婆的照顧還甚於一般人,而且,還生了那麼一個可愛的兒子。

女人們的命運,真是千奇百怪,如果以這幾個女人為主題寫一首曲子也不錯啊,古薇想。

可為什麼,想法如此紛繁,卻沒有一個能成為她心裏想要的那個旋律啊?

#3#3

周末,夏寧遠終於有了點兒休息時間,因古薇再三誇獎阿蘭的餐館,便相約著一起去那兒吃飯,然後去草原。

不早不晚的一頓飯,大約上午十點鍾,阿蘭做了拿手的粉湯、油香、拉條子和奶豆腐。

幾乎所有的回族婦女都會做粉湯,阿蘭的粉湯卻是最有名的:她先用豆製澱粉製作粉塊,把涼後的粉塊切塊,把新鮮羊肋條肉剁成肉塊,加上鹽、花椒粉、醬油和肉湯,把肉燉得爛爛的,加涼粉、白菜稍燭一下,再下蔥、菠菜、紅辣椒、醋、胡椒粉、水發木耳燒開,就是一碗噴香的粉湯。因為時令不同,用的菜也不同。夏秋放點兒蓮花白、西紅柿;冬天放點兒黃蘿卜,這個時候呢,就放點兒香菜。和粉湯配吃的麵食叫油香,有點兒像北京的油餅。

拉條子也是阿蘭的拿手好戲,她拉的條子柔韌細長滑爽,吃起來口感很不一樣。她一把竟然可以拉上幾公斤!隻見麵團在她手裏晃來晃去,瞬間,一把把麵團變成銀絲般的條子,動作又美又有力,有的竟長達一兩米!又做了拌菜過油肉和雞蛋炒西紅柿。古薇見小夏像過節似的高興,忙拉了阿蘭坐下一起吃。阿蘭隻沾了下嘴便立起身:“要給孩子喂奶了,你們吃著!”小夏轉頭向古薇低笑:“這頓可真結實!到晚上也不會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