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移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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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病倒了。正是十一那天,全國人民都歡度國慶的時候,她躺在床上,確切地說,連躺都躺不住,站又站不起來,隻是坐著,坐了整整一天一夜,說不出的難受。兒子昨晚被他父親接走了,身邊連一個人也沒有,假如就這麼靜靜地死了,也好,隻要不難受。張愛玲死後一周才被發現,據說發現時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她不怕死,隻是怕受罪,怕死得沒有尊嚴。
溫倩木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你不要戀愛,否則害人害己。
她開始躲避他,躲避他的電話,她想,是該離得遠一些的時候了,在一次通話中,她無意中說出一句:“假如我突然死了,你要有精神準備。”那邊兒半天都沒回音兒,良久才說:“你說什麼呢?”她頓了一下,平靜地說:“沒什麼,我跟你開玩笑呢。”那邊憤憤地說:“以後別開這種玩笑。”她沉默了,然後聽見他說:“你上次來這兒不是沒買到樂器嗎?我在給你做呢,過去我流浪的那陣子,跟那個哈薩克老人學會了做樂器,我給你做一個熱瓦甫好不好?”她說好。
十一前一天他來電話,專門問她收沒收到熱瓦甫,她說沒收到,他沮喪,一個勁兒說:“要是早一天做完,早一天寄出去就好了,我算好時間了,但是沒留餘地……真是的,明天你一定會收到……”
實際上十一那天她並沒有收到。她是隔了兩天才收到的,可為了讓他高興,她隻好撒謊說她收到了,他問:“喜歡嗎?”她說:“當然,非常漂亮。”可是當她真正收到這把熱瓦甫的時候,她才突然發現,有一根琴弦斷了。
琴弦斷了,自然是不吉之兆。曆來迷信的她心裏又不免翻騰起來。琴做得很漂亮,可以說非常精美,比外麵賣的還要好,可是斷了一根弦。
#3#2
吃了一段時期的中藥,她似乎好些了。堂姐來電話請她去看舞劇《牡丹亭》,堂姐的朋友曾經是北舞的負責人,現已退休,這個舞劇是內部演出,學生自己的畢業作業,堂姐說,前不久白先勇應邀在香港為大學生們講昆曲,演講的主題是《昆曲中的男歡女愛》。說是“要讓青年人看看古人是怎麼談情說愛的”。當時他要求主辦方請四位青年昆曲演員配合講座臨場示範,而且一定要俊男靚女。於是主辦方從蘇昆請來四位演員,結果大受歡迎。講座的最後一天,盡管下著雨,門票五十元港幣一張,一千五百個座位依然座無虛席。於是白先勇下了決心,一定要把牡丹亭重新搬上舞台。聽說他現正在蘇昆排練昆曲《牡丹亭》呢,她很期待。
她懷著換換心情的想法去了。堂姐看看她:“怎麼瘦成這個樣子?臉色也不好。……那件事還沒過去?”她笑笑,不語。
堂姐又細看她:“我就是怕你這個打死也不說的勁兒,跟我弟弟一樣!……”話沒說完戲已經開幕,北舞的學生們演得很賣力。
特別是演杜麗娘的女孩,十分投入,在和柳夢梅再度相遇時,眼眶裏真的含淚。舞美也好。“離魂”那一場戲,杜麗娘在花神的簇擁之下,身披大紅曳地鬥篷,慢慢走向舞台深處。驀然回首,黑幕之上,一束血紅的追光,竟有著一種蕩魂攝魄的美麗,把人看得心都碎了!
極致之時,也放了那有名的唱段“……原來這耗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原來愛情可以這樣美!
但是愛情之痛"愛情中那種不可承受之痛,她再不想經曆第二次了!
她控製著自己不讓眼淚落下來,悄悄地看堂姐,堂姐的眼裏竟然也含著淚。
晚上在堂姐家吃飯,簡單得很:一個雞茸豆腐,一個清炒塔菜,還有兩個現做的小涼菜。兩人默然吃飯。她知道堂姐是在想堂姐夫了。堂姐夫在“文革”中被批鬥,後來雖說平了反,也大傷了元氣,沒幾年就去世了。他們夫婦感情很好,堂姐始終沒有再嫁。
“你要是真的喜歡他,就跟他好吧。”吃罷飯,堂姐邊收拾碗筷邊說。
她沒正麵回答,說了另一個話題:“……姐姐你發現古人談情說愛的特點了嗎?”
“什麼?”
“男的像男的,女的像女的!”
堂姐咯咯樂起來:“我當你又要說出什麼警世名言。……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堂姐忽然嚴肅起來。
兩人爭了一會兒,還是由堂姐來刷碗,她在一邊看著。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人都不像真正的女人?”堂姐利索地刮著炒勺的縫隙。
“豈止你們,我們都不像。小時候我看我姥姥洗澡,身上白得像糯米粉,後來我就再沒見過那種白。她對我姥爺說話,總是輕輕的,怕嚇著他似的。姥爺也是處處護著她。……你看杜麗娘那種含羞凝睇的表情,柔若無骨的身段,真真是我見猶憐,柳夢梅那種儒雅溫厚情真意切也讓人感動,隻有男的像男的,女的像女的,愛情才會是愛情吧?”
堂姐笑起來:“那是戲啊我的孩子!生活中那樣你不覺得矯揉造作嗎?……”堂姐的手停下來,“不過你這話細想有道理。男人女人其實是互相塑造的,男人不像男人,女人就沒法像女人……看看現在時髦的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我就來氣。”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為什麼喜歡他。邊遠地區的軍人離主流社會很遠,他身上還保持著很多自然人的天性。說穿了他還是個真人。……姐姐你不覺得現在找個真人都很難嗎?”
堂姐揩淨手,走出廚房在客廳沙發坐下,她端來泡好的花草茶,兩人慢慢喝著,她總覺得手冷,摸著熱熱的杯子似乎暖了些。“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們各方麵巨大的差距……”
“這些倒無所謂。其實我們有很多可聊的,音樂方麵還想合作呢。”她放下杯子,“可我真的想和他斷了。”
“那又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是個吃不了苦的人,真愛……太苦了,特別是和他這種眼裏不揉沙子的人。我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敷衍呢,也沒什麼意思。長痛不如短痛。他如果需要幫什麼忙,我還會盡力幫他。”
“這就是你看《牡丹亭》的心得?”堂姐幽她一默。
“哎,我想你說得對,年紀也是個問題,我現在就覺得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將來年紀大了,對別人是個拖累。”
“這樣吧,什麼時候你帶他來讓我看看,看看值不值得。”
“好呀。”她嘴裏答應著,心裏卻在想,沒那個必要了吧。
#3#3
電話還是天天打來,但是她明顯地降溫了。她的口氣越來越疏遠,他問她怎麼回事,她總是說,精神不好,想早些休息,最後她裝了個來電顯示,凡是他的來電,她一律不接了。她想,隻能這樣,與其將來讓他因為背那麼重的包裉而後悔,不如現在就斬斷情緣。她想了又想,一直想到心痛了,才決定跟他攤牌。
那個電話是她主動打的。說了幾句話之後她就開始鋪墊,她說看了舞劇《牡丹亭》了,越發覺得:“……古往今來,真正的愛情都是沒有結局的,因為所有的愛情都是轉瞬即逝的,我總結了一下,好像愛情隻有三種結局:最好的一種,是愛情轉化為親情;第二種,正在熱戀之中,其中的一方或者雙方突然死亡,那就是寶黛、梁祝式的愛情,那不過是文學故事裏麵的審美需要,在現實中誰也不願意實現;第三種,也就是大多數的愛情,都是向著相反方向轉化,最後互相傷害,甚至仇恨……”她的鋪塾是為了談話的主題,而主題還沒談到,鋪墊就被他的憤怒打斷了。他氣衝衝地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好幾天了,你都是這麼不冷不熱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會兒又給我講這些!……到底怎麼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她多少有點心虛,隻好批評他的態度:“……你說話客氣點行不行?畢竟我比你年長……”沒想到這句話正撞在槍口上這是他的敏感區,最最不能提的話題:“你無聊不無聊啊?!怎麼突然又說起年齡了?什麼年長年幼的?我們在一起沒有年齡障礙,我們在一起很好,這個你也承認,現在又找這個借口,太無聊了吧?……”
他怒氣衝衝地一口氣說了許多,讓她突然覺得,他也是有脾氣的,而且,發起脾氣來還很厲害。
她真的不想和他吵,她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問題是,他不知道她生病了,她很虛弱,她其實很需要他的關愛,她真的想告訴他,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他,但是她沒有說,她不想說,她甚至沒有力氣說。最後,她終於找機會報複了他,當他說到“你是不是又愛上別人了”的時候,她也氣衝衝地回敬:“你說這話無聊不無聊啊?!……”然後砰的掛斷了電話。
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吵得不能說不厲害。她掛斷電話之後,又是一陣暈眩,她難過極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3#4
兩天之後,他打來電話,告訴他已經來到北京,就在天壇醫院。“有兩個受重傷的同誌,從烏魯木齊醫院轉院到北京,我護送來的。”他的聲音溫柔多了,她心裏清清楚楚:他肯定借這個機會爭取來看她的。“下午你能來一趟嗎?我實在脫不開身。就在腦外科病房,304。我等你,好嗎?”他說。
她沉默了很久,最後說:“恐怕不行,我不舒服。”“你到底怎麼了?”“心髒不大好。”“那我今晚過去。”“不行,我兒子在,他馬上要考試了。”“那怎麼辦,我隻有三天假,或者你過來,或者我過去,聽你的。”她不說話,最後,慢慢掛上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不到八點就接到他的電話:“你下來吧,我就在樓下,給你掛了個心內科的專家號……”
她隻好下樓,看見樓下停著一輛出租車,她的少校男孩兒就坐在裏麵,他瘦多了,滿臉倦色,她心裏抽緊了一下,他下來給她開車門兒,連看也不看她,完全是禮節性的,關上門後,他又從另一側上了車,緊靠著一側坐下了,碰也不碰她,兩人之間留的距離足夠一個人坐了,她想,這和一個月前那種水乳交融的親密簡直恍同隔世啊!
隻是在看病的時候,他才表現出了對她的那種習慣性的關切。他問得很細,非常細,但是這位大夫明顯地不同於上次那位大夫,這位大夫隻是說,供血不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好多從事伏案工作的都有這毛病,還得做運動實驗等等一係列檢查才能確診。
大夫的回答簡直使她關於猝死的說法成為了一個謊言。她悄悄看看他的臉色,他陰沉著臉,一絲笑容也沒有。她也懶得解釋。看完病,兩個人連午飯也沒在一起吃,他就打了個出租送她回家了,一路無話。她下車的時候他才說:“你好好睡個中午覺吧,睡醒之後要是精神還好,給我打個電話,我們談談。”
她睡了整整一個下午,覺得好多了,就給女友掛了個電話。她的這位女友是全國著名的作曲家,筆名思然,曾經離過兩次婚,愛情婚姻方麵頗有心得,思然從一開始就堅決反對此事,思然說:這種女大男小的情況到最後肯定是女的倒黴。思然說:“你這人又是個大情種,怎麼受得了?”
思然比丈夫大九歲,丈夫家裏一直堅決反對。丈夫是個二線演員,常常在電視劇裏串些三四號的角色,典型正麵人物形象,演過的角色不少,但是很難讓人記住的那種。
思然的第一次婚姻是由於丈夫出軌,而這一次,這位演員丈夫背著她不知出軌了多少次,她隻好睜隻眼閉隻眼,五十多了,她離不起了。與這位演員丈夫生了個先天愚鈍的兒子,送到保育院了,每年都要一筆不菲的費用,逼著她不斷地寫電視劇的片頭片尾曲。
最糟糕的是,最近她這位演員丈夫突然腦溢血,經搶救算是活過來了,但是偏癱,也說不清話了,她每天需要推著輪椅帶他出來轉一圈,還要不斷地和他對話,以便慢慢恢複他的語言功能。另外還要另租一處房子,另請一位護工,因為她雖然也能為丈夫的健康盡心盡力,但是實在無法忍受和一個腦溢血病人同居一室——何況她是搞作曲的。丈夫的每一聲語意不明的呻吟都會給她帶來負麵效果。
而這突然增加的開支更是讓她不堪其累,也曾經厚著臉皮到婆家要過,卻被公婆小姑子們一通搶白,那些拐彎抹角的話說白了就是一句一那位長得像正麵人物的演員若不是跟了她這麼一個克夫的人,本應當好好的什麼病沒有,屬於永遠健康型的。
回來哭了一場,少不得又多熬幾個通宵,做幾個自己深惡痛絕的電視劇的曲子,以便掙點護工費,不至於讓自己的經濟出現太多赤字。至於之前的夢想-一拿國際獎,組建國際女音樂家協會的夢想,算是連點影兒也落不著了……
“我就是吃了外貌協會的虧,那時看著他還挺帥。跟你說,找男人絕對不能找太帥的。……以後的問題太多了。”思然在電話那邊語重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