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內切換(1 / 3)

海內切換

從小就愛旅遊。

旅遊和玩當然是一回事。旅遊就是玩。童年時荒草甸子對我的誘惑如今變成了整個外部世界的誘惑。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前些年去九寨溝,親眼看到那碧藍碧藍、完全未被汙染的水。那水如同鏡子,可以纖毫畢現地看見埋在水底的水草,伸展著枝椏,像珊瑚觸須一般美麗而柔軟。那時,導遊就在身邊,在黃昏的光照裏,唱了一支河洲花兒:

老東家修下的樂家呀灣,

拔走了心上的少年。

哭下的眼淚呀調成個麵,

給阿哥烙下個盤纏。

心裏就有一種深深的、難以言傳的感動。

去九寨溝是唐達成先生帶隊,有陳丹晨、劉慶邦、吳誌實、張慶和、於君等人。達成先生一路興致很高,不斷地題留墨寶,氣色紅潤談吐高雅,有誰能想到他幾年之後會撒手塵寰?

記不清有多久沒見到童年時的藍天了。夜晚極少能夠看見星星。自然,在任何時代與社會,進步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人類社會的發展不可避免地帶來自然的“報酬遞減”,這“自然”二字,似應包括自然界,也包括自然人。人類曾是自然的寵兒,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鳥獸森林花朵一樣,都是自然的元素,但是經過漫長歲月的演化,作為靈長動物之首的人,終於背叛了自然也被自然所離棄,人類再也聽不懂來自自然的神秘的聲音了。人類的年輪已經進入中年,人類的智慧已經足夠以假亂真,一切都可以複製,複製達到的高保真令人難以想象,複製品可以比真品更像真的。一切都可以“做”出來,一切都需要謹防假冒偽劣。有誰能想到綠茵場上在幾萬雙眼睛的監督之下,也能踢“假球”?又有誰能想到在台上要死要活搔首弄姿的歌星是在“假唱”?在一個連“愛”也可以“做”出來的時代,人們不再奢談愛情。

於是就幻想著一曲天籟之音。幻想著一張純潔的不施脂粉未經汙染的麵孔。那是被真正的自然之神雪藏著的美麗。那種美麗與被汙染的大都市反差太大,因此注定構成一種不諧和音。那是來自大自然的遙遠的聲音。它暴露了天國合唱的秘密:那是我們留存心底的美好,是幻想、酒和高遠夜空上的星星——那是商品社會中碩果僅存的天籟之音。

常常在想,九寨溝的水是不是還那麼藍?河洲花兒是不是還那麼純樸、那麼美麗、那麼自然?常常在想,若是達成先生一直在九寨溝生活,會不會要長壽得多?

如果沒去過九寨溝,中篇小說《天籟》自然就寫不出來。

去過廈門大學的人一定忘不了那片海。

典型的海積地貌:海岸線平直,沙灘光滑,月光下就似皎潔的落雪,晶瑩一片。

海灘邊常有人觀日落。長了,就像掐住了點兒,就差喊句一二三,落日就在那一瞬間,像隻失去光彩的紅色大球,軟軟地滾落到地平線的那一邊。然後就是那些雲,澆了濃杏汁兒似的,戀戀地在天邊翻來翻去。一會兒,也隱沒了。隻留下這黛色的海,和灘上的人群對峙。人也漸散盡。海便像一隻巨魔的眼睛,在夜色中閃亮。

卻很少有人看到日出。這大概是因為學生們日間辛苦,年輕貪睡,又兼這裏日照時間長,如果看了日落又要看日出,大抵就要通宵不睡了,誰肯下這個決心呢?

一天夜裏,暑熱襲人。我睡不著,忽聽附近南普陀鍾響,知道已是三更時分,普陀寺有人進第一炷香了。我忽發奇念,想一個人去海邊看日出,也未叫醒同伴,徑自拿了遊泳衣一氣跑到海灘上。此時東方已有微明,月黑風淡。海和天變成枯葉般色彩,醉了酒似的飄飄搖搖,然後同唱起一支單音節的歌,像海妖的歌聲似的,催得人昏昏欲睡。周圍極靜。那簡直是一種非人間的靜。隻要你向它走去,便會被它所籠罩,然後被它壓迫,壓得你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你隻能戰戰兢兢地看著它,聽著它的竊竊私語。海那時是凝固的,發不出音響。這種非常的寂靜使你感到即將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果然,在檳榔樹黑黝黝的手臂間,這時能看到一角天空了,紫得濃鬱且晶瑩透亮,就像戴在黑手臂上的鐲子。鐲子的色彩漸幻化,終於透出一點淺玫瑰的光暈。檳榔樹的葉子精致得就像用剪刀裁過,那大概是南風的傑作。

遠遠的,泊著一條船。

太陽的第一道光灑在那條船上,特別柔,淡紅色。像是聽到無聲的命令,我急急換上泳裝下海。一口氣憋下去,剛來得及抬頭換氣,就發現自己已經浸泡在一片金色之中了!這時,你會忽然感到所有的語言都太貧乏、太蒼白無力了!海麵忽然變成了純金的,你會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可那金子燒得燙手!你想看太陽,可置身於一片金光燦爛之中,什麼也看不清。我就那麼迷迷瞪瞪地遊,希望永遠這樣“萬物皆空”,可隻一會兒,那強烈的金色就漸漸變白了。這時才看見太陽紅紙剪的似的粘在天邊,是半個圓,下麵半個圓被海水劃碎成幾塊,清澈得就像浸泡在水銀裏似的,近在眼前,那真是美。大概最不善幻想的人此時也出現了幻想,仿佛那太陽伸手便可以觸摸到似的,於是便不顧一切地往那兒遊,想看看被海水淹沒的那半個太陽,更近了,你忽然發現太陽原來很薄,半透明,不過像紅玻璃那樣一種脆弱的物質,又細看,原來這是天空的一扇玻璃門,圓形的,敞開著,充滿著誘惑,而天空,則是一座巨大的宮殿,雲彩是宮牆上變幻的浮雕。這大概是上天給你的一次機會,就在你驚疑不定的時候,宮門關閉了。一人的一生,大約總是這樣坐失良機。太陽這才變成球體,從水中掙紮出來,就像蛋黃脫離蛋青那麼困難,似乎還帶出了一些腥氣撲鼻的海水。此刻天和海已經混沌一片,不似先前美,卻比先前更誘惑,更難於識破。我覺得自己完全溶於其中,成為海上一片小小的泡沬。

在廈門結識的年輕朋友至今令我難忘。特別是一個姓周的男孩和一個姓謝的女孩,在那個女孩家裏,我們吃了我生平最好吃的一頓海鮮。

最重要的,是廈門成為我的第一部長篇《海火》的背景。

湘西張家界我去過兩次。第一次是1986年,孩子才滿一周歲,北京作協的筆會。林斤瀾老師帶領著我們,爬上2985級台階,上了張家界的最高峰。我們沿著黃昏時分閃閃發光的金邊溪,走啊走啊。當時我們走著的那幾個人,都是被《北京文學》看好的作家,可現在隻剩下了林老師和我。第二次,是在1997年,《湖南文學》開筆會。去的有葉廣芩、鄧一光、石鍾山、關正文、聶鑫森、津海、王海玲、孫少山等等。張家界的山景,在1986年的時候讓我寫出了《黑瀑》,而在1997年留下的,隻有友情。

今年剛過完春節,《曹雪芹》劇組就下了江南。

當然是去選景。

第一站是南京,然後是揚州、鎮江、瓜洲、無錫、蘇州、湖州、南潯、同裏、上海……

為的是尋找保存完整的明清建築。

南京被稱作六朝金粉之都,絕非沒有道理。每次到了南京,每次坐在秦淮河畔品嚐那些精美的點心,都會想起當年的秦淮八豔,那些金粉美人們不正是坐著美麗的船,或吹簫,或彈箏,與那些盛開或敗落的王孫公子們濟濟一堂,彈冠相慶?

當天赴江蘇作協主席趙本夫先生的飯局,忽然覺得,趙大哥與南京的一切是那樣格格不入,實在非常不協調,從人到作品,趙大哥都是陽剛有餘陰柔不足,骨子裏是個唯美主義者,其耿直仗義更像是一山東大漢。就這樣說了。趙大哥哼哼一笑,道:這麼說也不錯,我本來就是徐州人,徐州,就已經是山東的邊界了嘛。

飯後,畢飛宇帶我們去喝茶,是一個美輪美奐的地方,燈光的格調極其講究。飛宇說,若是朋友來了,他必帶著來這裏。飛宇這兩年,文字上似乎有神助,寫了大量好作品,在全國頗有影響,可他還是那麼年輕,我們的同事甚至以為他還是個學生。

翌日去了園子,總覺得有些不理想,好像人工痕跡太重,但總之可以在這裏留一備份,立此存照。

然後去揚州,一路上就想著“煙花三月下揚州”,又想著小時候從媽媽那裏聽來的童瑤:小小西瓜圓溜溜,挑擔白米下揚州,揚州愛我好白米,我愛揚州好丫頭……

但是到了揚州,不免有些失望。那條“瘦西湖”已然泛出綠色,傳說中“林黛玉上船”的碼頭,也頗落了些髒兮兮的廢紙。更沒見到什麼“好白米”和“好丫頭”,揚州包子倒是吃了不少,也未見得品出什麼特殊的味道。

當然也有意外之喜:距我們駐地不遠,有一專門賣古董的地方,同事跑了去,買回一架屏風式玉扇和一個瑪瑙壺,都是舊工。瑪瑙壺把玩於掌上,在陽光下透出純正的瑪瑙紅,尤其玲瓏可愛。我們隨後趕去,卻已經一無所有。

瓜洲嚴格說來隻是路過,泊在碼頭上的那些蒙著泥沙的舊船,似乎就成了瓜洲的象征。

到達鎮江的時候下著蒙蒙細雨,正是“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的時節。第一站是金山寺,下了車,早已看見道路兩旁全是賣宜興茶壺的攤位,我們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每人都買了幾套,做得極精致的泥壺,便宜得不可思議。我挑了一套嵌金花紋的,也隻有五十元錢。

冒著茫茫雨霧,我們買了香燭,一步一滑地上了金山寺。金山寺的佛像,是極好,極宏大的,這樣美好的佛像我隻在靈隱寺和南普陀見過。或許是有感於在這樣的雨天仍有虔誠的人來拜吧,細細地看去,可以看見佛的嘴角似有若隱若無的微笑。佛是藥師琉璃光王佛,我很正式地拜過了。走出去的時候,我看見雨停了,有一股清新之氣正撲麵而來。

我們找到了鎮江繡衣廠。我們中心的四大名著改編,還有《東周列國》《太平天國》等古裝戲,都是在鎮江繡衣廠訂做的服裝。進了繡花車間,親眼見到女工們飛針走線的手繡,真是歎為觀止,就好像隔著窗子便是兩個世界。這裏是古代,古代的吳娃越女們心無旁騖,靜如止水地構製著這個美麗別致的世界。一匹匹緊裹著的絲綢,在女人們軟綿綿的手指中滑落,它們明暗交替,像水一般冰涼,像月光一般柔滑,當它們發出裂帛聲時,從中間層層顯示出了美麗的山穀和雲朵。那些漫天翻卷的花紋,像葡萄葉,像鳥,像銀箔。那是一種無法摹擬的美。我甚至不敢去碰那些絲綢,我很怕它們是一些不真實的東西,一碰,就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