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8

讓我牽著你的手走下去

兩個人的戰役

父親死後第四年,母親領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進了家門。他在擁擠的房間裏環視了半天,最終決定將我的狹小的木板床換成寬敞的席夢思。

臨睡前,母親拉著我說,他是個木工,心地善良,為人誠懇。我知道這些褒獎背後的隱喻,我沒有說話,獨自走進了臥室。

我無法阻擋這樣的生活,這個滿身裹有木屑氣味的男人,將要闖進這個六十平米的空間,且對我之後的一切言行指手畫腳。臥室裏,我的舊床已被拆散,一塊塊冰涼的木板安靠在灰蒙蒙的牆壁上,像被支離瓦解的回憶。我將其中的幾塊木板重新拚湊,墊上厚厚的棉絮,建成一個暖適的地鋪。

我沒有睡他帶來的席夢思。此刻,它正高高地立在我的旁邊,像一種脅迫,又像一種武力式的綿裏藏針的賄賂。

次日,他將自己的鋪蓋搬進了我的家門。當我放學回到家裏,惱怒之極地奔進臥室逃避一切現實才猛然發現,連我僅有的天地,也已被一名陌生的小男孩占據。瞬間,小男孩驚呆了,飛也似地向外逃竄。

我站在門口擋住了他去路。他不敢抬頭看我,隻是將身體奮力貼緊門壁,試圖從我腋下的縫隙裏擠過去。我注視他緩慢行進,直到他半個身子都蜷縮在我左邊的腋下時,我才毫不留情地朝著門壁壓過去。

他被這重重的來勢打垮了,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唔了一聲。此時,他在我全力的壓迫下無處可去。他依舊在拚命用力,試圖逃脫這樣的困境,可他的氣力實在太小,所有的掙紮與抵抗均屬無用。

片刻後,他終於妥協。我像一個驕傲的勝利者,低頭俯視他的麵容。這一刻,我故作堅硬的心忽然被觸動了。

我看到那塊在他左胸上因擠壓過度而將近斷裂的校牌。天興聾啞學校,五年三班,林小樹。晶瑩的淚,像一滴墜落盆中的水彩,慢慢朝四周洇開。

我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任憑他從我的視線中匆匆掠過。

別叫我哥哥

林小樹死活不肯進我的臥室。母親問其原因,他低頭不語。

我將她的行李抱進了我的臥室,冷漠地告訴他,隻許睡覺,不許打呼,隻許說話,不許唱歌,隻許拿東西進去,不許拿東西出來。

床頭的紙盒裏,裝滿了我兒時的玩具。林小樹看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在它隨身攜帶的本子上寫下,哥哥,哥哥,這些東西全都是你的嗎?

我將他的本子撕碎,用食指狠狠戳著他的腦袋說,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不許你叫我哥哥!誰是你哥哥?

林小樹再沒叫過我哥哥。母親以為,我會溫和地帶著他,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入眠。豈不知,我早已有了報複的計劃。當夜,緊鎖房門之後,我便事先聲明,地鋪是你的,大床是我的,但不管誰問你昨晚睡在哪兒,你都要告訴他,你和我一起睡,聽懂沒?

偶爾,母親會在臨睡前敲門。隻要我起身開門,他便會非常識趣地躺到大床上去,佯裝熟睡。母親走後,他又得從溫軟舒整的大床裏出來,回到冰涼硬實的地鋪上。有很多次,看到他消瘦的後背和枯黃的發,我都想緊緊拉住他,讓他就此入眠。可這樣的行為,似乎又與我先前所表現出來的冷漠格格不符,使我難以為情。

2009年大寒,小城的氣溫驟然降至—5℃。半夜,他的呻吟將我的吵醒。我惱怒著打開台燈預備發作,便看到他在冬日的寒夜裏裹著一床單薄的毛毯瑟瑟發抖。

我說,小樹,上來吧。他搖搖頭。我接著再喊,他還是不肯上來。他從枕頭下摸索出紙筆,用顫抖的小手,寫下這樣一串歪斜的字:記得你(哥哥)跟我說過,不許我睡大床。今天要是我睡了,你一定會把我趕出去,我不想出去,所以我不睡大床。

括號裏的哥哥兩個字,讓我有種想哭的衝動。我止住哽咽,上來吧,我不會趕你出去的,我保證,行了吧?

他依舊搖頭。我看著他的小手在白紙上緩慢行走,他說,你摸摸看,我現在可冷了,要是上來的話,一定會把你凍感冒的!

我終於忍不住熱淚,佯裝上廁所,奔進了衛生間。嘩嘩的流水聲掩蓋了我的啜泣。

當夜,他第一次枕著我的手臂入眠。抱著他冰涼的後背,我始終無法消除內心的愧疚。

冬日的音樂會

清晨醒來,他的身體依舊瑟瑟發抖。我伸手觸摸他的額頭,瞬間傳來一陣滾燙。

我一麵穿衣,一麵焦急地說,小樹,快起來,你發燒了,我得送你去醫院。

在昏暗的樓道裏,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怎麼會忽然發燒呢?林小樹笑笑,指著外麵的天氣,意在告訴母親,興許是天氣太冷。

為了彌補之前的過失,我決定帶林小樹去聽周末的兒童音樂會。他興奮極了,密密麻麻地在紙上寫滿了謝謝。

臨行前,林小樹向我借了錄音機。他說,他要把這次聽到的全都錄製下來,和班上的同學一塊兒分享。

林小樹聽得如癡如醉,以至於忘了按下暫停鍵換磁帶的另一麵。歸來的途中,我用自行車載著他去附近的商店買筆記本。

當我把那本嶄新的筆記本送給他時,他感動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忽然發現,其實林小樹隻是一個單純的孩子,所有大人世界對我造成的恩怨,我都不應該強加在他身上。

林小樹將筆記本墊在我後背上寫下第一句話時,我又有點想哭了。他說,原來童聲這麼動聽啊,以前我都從來不知道。要是我也能唱歌的話就好了,我首先就唱給你聽,你想聽什麼呢?

我想聽什麼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從父親走後,似乎我就再沒這樣笑過。林小樹的出現,在某種程度說,的確改變了我的生活。

我把林小樹的地鋪重新拆散放在牆頭,決定接納他,並和他一起重新生活。他以為我要趕他走,抱著我的腿如何也不肯鬆開。

我又一次見到了林小樹的眼淚。它依舊晶瑩,依舊倔強到不肯從眼眶落下。

我記得他在臨睡前問我的話,他說,明天你能不能送我上學,就一次,另外,我可以叫你哥哥嗎?

牽著你的手走下去

我答應林小樹明天送他上學。

他很禮貌地用啞語跟每個同學打招呼。我跟林小樹說,你那打招呼的手語實在太複雜了,我教你一個很簡單的,你看,舉起右手,掌心向著別人就行了。在英文裏,這叫hello,是你好的意思。

他笑得前仰後合,掏出紙筆告訴我,我不是打招呼,我是告訴他們,你是我哥哥。

我心裏有微微的觸動。

一個月後的集體春遊,我騎著自行車去了。林小樹一直叮囑我小心小心。我說,你還沒見過我飆車吧?我可厲害了,一般的摩托車都追不上我!

馬有失蹄。騎車下山的時候,我光顧著回頭和後麵的朋友說話,望了注意前行的路。就在他們大呼小心時,我猛一轉頭,跌進了帶刺的樹叢。

我的眼鏡被尖銳的利刺劃傷了。

林小樹趕來看我,用手輕撫我雙眼上的紗布。我跟林小樹說,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你說的話了。

這次,他的熱淚終於從眼眶裏掉落出來,淋濕了我的手背。我打趣地調侃,小樹啊小樹,原來你也有眼淚的啊。

一周過後,我的紗布依舊蒙住雙眼。失去了光明之後,我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糟糕。我經常對林小樹發火,說不堪入耳的粗話,甚至,將母親端來的食物通通打翻在地。

母親以為我悶壞了,決定讓我出去走走。林小樹自告奮勇地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溫暖的陽光灑在我的肩膀,我聽到一隻撲翅的鳥從我頭頂飛過。

我為自己無法看到這樣的景致而傷懷。我問林小樹,小子,要是我以後變下瞎子了怎麼辦?我可不想上盲人學校。

我聽到林小樹在筆記本上寫字的沙沙聲。我說,小樹,你別寫了,就算你寫得再好,我也看不見。

半月後,林小樹的木工父親為我星夜兼程地送來了手術費。

手術前,林小樹將一張紙條塞進我的上衣口袋裏。

一周後,刺眼的光亮穿透了最後一層未等揭開的紗布。林小樹一動不動地站在我的麵前,用hello的手勢跟我打招呼。

我忽然想起口袋裏的紙條。上麵有詳細的日期和一行淡藍的字跡:哥哥,如果你真看不見了,別怕,我會牽著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誰還會那麼銘心刻骨地記著你

分科第一天點名時,孫亦歆便引起了全班轟動。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站起來的定會是一個貌若天仙的妙齡少女,於是瞬間雙眼發亮,四處搜尋。

忽然,一個精瘦高個的男孩在眾人企盼的眼神中站了起來。起初,所有人都用疑惑的表情看著他,以為是他聽錯了。直到老師再度念出孫亦歆這個名字,他粗獷的喊出“到”時,全班男生才不由得大失所望地吼出一句,靠!

孫亦歆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所有男生的公敵。上語文課時,我悄悄問他,孫同誌,請問你為何要取一個女生的名字?並且,是一個漂亮女生的名字?

孫亦歆茫然地看著我,兄台,我這名字是女生的嗎?你之前有聽過如此具有男性魅力的名字?我可不相信。

爭執了半天,直到小孫同誌氣急敗壞地在草紙上寫出自己的名字四處找人評理,我才恍然大悟。他的名字原來是孫意新。

即便如此,他最終還是被判了一個誤導廣大聽眾的罪名。我幸災樂禍地說,小孫啊,人民都會諒解你,畢竟,這個名字不是你取的嘛,歸根究底,還是你母親的責任。

孫意新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大哥,我隻是用了一個名字而已,有必要把我們全家都定上罪名嗎?我嘿嘿地笑著說,同誌,馬克思爺爺都告訴我們了,事物是普遍聯係的。因此,這樣的過錯,不能僅僅責怪你一人。

那天下午,後三排的好事男生們竟然私自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改名活動。其中一個神行畏縮的男孩,咚咚咚跑過來,理直氣壯地跟孫意新說,放心,我們是在幹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目的很簡單,在不更改你名字的讀音的情況下,讓它更有陽剛之氣。

餿主意的確夠多。不到一節課,草紙上便寫滿了關於孫意新的同音字。美其名曰:任君挑選。我接過來一看,當場無語。這些讓他們絞盡腦汁的大作裏麵,竟然還有孫義猩這個招牌菜。

孫意新差點掉出淚來,哭喪著問,這是哪位大哥取的?該怎麼解釋?是不是該翻譯成一隻很講義氣的猩猩?

我語重心長地孫意新說,小孫同誌,你就讓他們折騰吧,,馬克思爺爺都說了,得一分為二地看問題。這件事雖然影響不好,但卻在極短的時間裏拉近了大家的距離。對不.?

孫意新站起身來咆哮,興海小弟,馬克思大哥也說了,一切要從實際出發。我的名字本身就不是什麼亦歆,為何你們硬是要把它弄混呢?

爭執了許久之後,我們終於得出一個和原題毫不相關的結論——馬克思爺爺的辯證唯物論,一點也不嚴謹!

孟慧萍的母親是全校出了名的臭豆腐王。

真沒料到,這位取著六十年代名字的姑娘,竟會在日後成為我和孫意新的致命導火索。

那段日子,孫意新跟中毒了一樣,每天課間操都要死命地拖著我去食堂旁邊的小賣部吃臭豆腐。我不止五百次對孫意新發表自由申明,說我對自己的身體有絕對高度的使用權和處分權。但每次,都被孫意新的花言巧語糖衣炮彈所擊敗。

其實,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孫意新每次都會悄悄地往我口袋裏塞幾塊錢。作為共青團員的一份子,我真恨自己的意誌不夠堅定,每次都被這樣的小恩小惠所誘惑,動搖本身的革命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