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1 / 3)

章節1

窄窄的巷道

夏天敏

周雲飛一出院子,就見劉浦岸站在西廂房後的玻璃窗後朝他看,老家夥瘦得像個猴,一身骨架子外幾乎沒有肉。但他氣色很好,一頭銀色的頭發朝後一絲不苟地梳著,一身整齊的銀灰色中山裝,板板正正永遠地幹淨著,像個離休幹部樣矜持。其實他是個廣有財產的人。

周雲飛一見到老家夥端著紫砂陶壺悠悠然然喝茶,神情詭譎地看自己,心裏麵的火一下子就竄上來。得,這一天又是個晦氣的日子。每天無論他有多好的心情,隻要清早一跨進院子,看見玻璃窗後的這幅圖景,他一天就甭會有好心情。

他站在院子裏,故意地哼一些現在的年輕人已經陌生的歌曲,唱完《咱們工人有力量》,又唱《團結就是力量》。他的兒子在上高中,說爹你唱些啥呀,這些歌咋這樣難聽。他說去去去,你懂啥?說完自顧自的唱,他唱得投入,唱得忘情,唱到得意處還要在地下狠狠跺腳。過去的歌曲都是這樣,火藥味兒濃,不跺腳是不足於表達感情的。

他唱的時候,玻璃窗後那張皺紋縱橫,滿頭銀發的臉縮回去了。周雲飛狠狠地瞪了一眼,快速向過道奔去。一到過道口,他滿腔豪情變成無限沮喪,這個過道隻有二十公分寬,再瘦的人也隻能側著身子通過。而周雲飛是個胖子,人到中年發的福,連肚子也凸起來了。這是他每天都無法回避的現實,是叫他無比屈辱無比尷尬的現實。他必須側著身子,屏住氣,收住腹,把自己盡量往上縮、恨不得縮成一張煎餅,才好順利通過。那過道砌得十分粗糙,兩麵青磚砌的牆是裸牆,沒上泥,沒刮灰,更沒用水泥什麼抿得光溜水滑、平平整整。剛砌好的時候,粗糙的磚麵把人的衣服剮得沙沙響,把人的皮膚刺得生疼,上麵盡是一道道白色的印痕,稍後一點,白色的印痕逐漸變紅,嚴重點的地方會滲出細密的血珠。

周雲飛知道,粗躁的毛刺刺的兩邊牆的另一邊,是裝修得很上檔次很時髦的鋪子,牆麵不僅用沙灰用水泥刮得光滑如鏡,還配合著鋪子的整體,用光潔如女人肌膚的寶麗板裝飾。鋪子是賣高檔服裝和高檔皮鞋的鋪子,是老家夥周浦岸兒子經營的。當初砌過道的時候,老家夥的兒子問他,這牆抿不抿?老家夥眉頭皺著,陰沉著臉,說你說呢?兒子不再問,揮手對工人說行了,讓它裸著。

現在,這毛刺刺的粗糙的牆,除了人體不能接觸的地方依舊毛刺刺的粗糙,人體接觸的地方,已經摩擦得平整、細膩,尤其是人體突出部位接觸的地方,已變成油黑色,光滑細膩,很像寺廟中的金屬做的鍾啊、鼎啊、獅子或者神像,經過不知多少年多少人的撫摸,突出的地方都摸得油錚瓦亮、光可鑒人。但這是傷心的屈侮的摩擦產生的效果,而不是愉快的舒暢的撫摸。每當看到這些接觸麵,周雲飛的心疼痛得像刀絞,心中的火氣膨脹起來,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顆大炸彈,把這過道,把這店鋪連根炸掉,炸得火焰衝天,瓦礫遍地。

周雲飛喘著粗氣,艱難而又憤怒地從窄巷裏壁虎一般鑽出來了。

站在繁華熱鬧的街上,周雲飛心情一點也好不起來,他狠狠地看著裝修得異常豪華的商鋪,看著色彩靚麗的各式高檔服裝,看著造型各異的高檔皮鞋,看著進進出出的神閑氣定的顧客,他心裏火氣更足。他在想大火怎麼不會把這家店鋪燒掉呢?工商怎麼不來把這鋪麵查封掉呢?難道這老家夥的兒子就沒經營過假冒偽劣產品?顧客怎麼沒和他家發生衝突呢?他就見過一家服裝店的老板懷疑顧客偷他的褲子強行搜人家一個女的身,結果這女的並非等閑之輩,一個電話叫了十來個人把店鋪砸得稀爛。但好幾年了,這家夥經營的店鋪啥事也沒發生,生意越做越火,人氣越來越旺,反倒掙得一堆什麼“誠實經營店鋪”、“百戶無假貨店鋪”、“納稅先進個體戶”、“愛心捐贈個體戶”等等匾牌。看到那些匾牌他真想上去吐幾泡口水,把它們摘下來跺碎。但他還是不能,他不敢。人到中年了,他曉得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畢竟他是上過初中的,老三屆嗬!當年曾威風凜凜造過反,當年曾讓那些被批鬥的人見了就害怕的人。上過初中的人經曆過各種磨難的人,有著理性呢。

周雲飛能做的就是站在熱鬧的鋪麵外陰沉著臉,狠狠盯著裏麵的人。他陰沉而凶狠的目光曾經使劉浦岸老家夥的兒子不寒而栗,這個叫劉止水的人是個謹慎而膽小的人,他的成長經曆讓他從小就膽怯,對外麵世界一直懷有畏懼。盡管他已成了老板,但他還是低調做人謹慎處事。每次在店鋪內接觸到周雲飛惡狠狠的目光,他就會馬上撇開去不敢對視。以後的日子周雲飛就很難尋找到他的目光,他幾乎不再店鋪裏露麵。今天周雲飛很想找到他的目光,他要在這裏足足看他幾分鍾,讓目光裏的凶狠、仇恨像刀子樣刺得他心寧不定,六神無主。可他竟然不在店裏,這就讓周雲飛很失望、很沮喪、很憤懣。因為今天又是他最難過、最屈辱的日子,他家到了必須買糧買煤的時刻,否則家裏就要斷炊。

每到買糧買煤的時候,他都是選擇兒子上學的時候,他不願讓兒子看到他的尷尬,看到他的屈辱。

蜂窩煤和糧買來了,不多,一百個蜂窩煤五十斤大米。這座小城已經有了煤氣灶,但他家沒有,原因就是那碩大的煤氣罐無論如何也穿不過那條窄窄的過道。每次周雲飛買這些東西都不敢多買,他自己身強力壯搬一車蜂窩煤也不費事的,關鍵是這些東西必須由他的老婆王嫣霞一點一點螞蟻搬家似的拿過過道。這就苦了王嫣霞。與體魄健壯日益發福的周雲飛相比,王嫣霞是越來越瘦了。不僅瘦,而且弱,瘦弱放在古典美女身上是惹人憐愛的,譬如嬌喘籲籲楚楚可憐的林黛玉。可放在王嫣霞身上就是受罪了,王嫣霞是下崗職工,她在的針織廠早垮了。她要在油鹽柴米的庸常生活中討生活,再瘦弱也要擔起生活的擔子。這些年她不僅瘦弱,還患上哮喘病,人一累就喘得不行,周雲飛心疼她,凡是重活都搶著去做了。可從過道裏拿蜂窩煤、拿大米這樣的事,他卻無論如何也幫不上忙,他連出進都要側著身子,都要憋住氣收緊肚子,手扶著牆一點一點地擠出來,他怎麼拿東西?

周雲飛對著過道大喊,讓王嫣霞出來。瘦瘦小小刀片樣薄的王嫣霞出來了,王嫣霞穿過窄窄的過道倒不是十分費勁,她幾乎無胸無臀,隻消側著身子就可以過來了。王嫣霞出來的時候,臉上是平靜淡然的,甚至還有一點笑,當然笑也是裝出來的。這王嫣霞不是無心無肺的人,如果這樣過過道她還會高興,她就是腦子進水了。但她必須平靜淡然,必須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她如果表現出和周雲飛一樣的憤怒,甚至推波助瀾往他的憤怒上澆油,那不知道出過幾次禍端了。王嫣霞是周雲飛的滅火器,是吸納周雲飛怒火的一塊浸透了水的毯子。

王嫣霞笑眯眯地伸手在糧袋裏抓把米看看,說這米真好,是居樂壩子的貢米吧,你咋買到的?這米不容易買到的呀?周雲飛臉上有了一絲笑,說在菜街子轉角處,一大堆人在搶呢,我力大,擠過去搶到了這袋米,還被人罵呢。王嫣霞說買到就好,娃娃要高考了,可以吃點好米了。王嫣霞又拿起一個蜂窩煤,說這煤好,油亮、厚重,不像前次買的薄了些。周雲飛說我跑了好幾條街才找到的,隻要好燒,硫磺不重不嗆著你就好,省得你喘個不停。這樣說著,周雲飛心裏就慰貼了些,臉上的陰雲也散了許多。王嫣霞放下心來,她最怕這個時刻,每次買煤買糧周雲飛都是最難受的,怒火在他胸中積攢著,隻要有個引子就會爆發出來。她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膽戰心驚,生怕什麼時候周雲飛控製不住自己,做出出格的事,那這個家就毀了。

王嫣霞隨身帶著一個布袋,還有一張用彈子做的木板車。人是很能適應環境的,周雲飛是下崗工人,用廢棄的四個彈子加一塊木板就做成了。米被分成兩半,周雲飛將口袋放到彈子做成的木板車上,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看見了四周投來的眼光,眼光很複雜,有的木然、有的同情、有的不屑,他的心被刺得很疼,陰沉著臉說走吧。王嫣霞將瘦小的身軀側進過道,一手拉著木板車上的繩子,一手扶著牆壁艱難地移動起來。木板車轟隆的聲音,像炮聲一樣久久地在周雲飛耳裏轟鳴。

劉浦岸眼睛接近失明了。三年前,他對兒子說你去聯係全國最好的醫院,聯係最好的醫師,把我的眼睛醫好。即使不能完全醫好,至少也要讓我能大概看見這家人怎樣生活。他的眼睛是在文革中一次批判的時候,被周雲飛從台上踢了跌在台下後看不清東西的。他在養傷的日子裏想,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眼睛不能瞎,瞎了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一定要睜著眼睛看周雲飛的下場。

兒子跟他聯係了在北京最好的眼科醫院,聯係了最好的眼科醫生,但他的眼睛沒得到及時治療病情已經很嚴重了,醫生用最先進的設備最精湛的醫術,也隻能使他的視力恢複到能模模糊糊看見人影。夠了,這就夠了,劉浦岸對自己也對家裏人說。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能把人的活動,哪怕是模模糊糊大概能看見就行了。人不是還有聲音麼,聲音也是能傳達人的喜怒哀樂、煩惱憂愁的。眼睛不行了,他的聽力相反更好了,他能在靜夜裏聽到壓抑的哭泣聲,能聽到長長的無可奈何的歎息聲,甚至能聽到小得不能再小的爭吵聲、辯解聲、埋怨聲,這就成了他晚年最大的樂趣,沒有這一切,他就覺得晚年的生活了無情趣,往日的傷痛難以平複,內心的孤獨和惆悵難以消解。他在小院內看到和聽到的一切,讓他的心靈得到撫慰,讓他傷痕累累的心得到修複。

劉浦岸摸索著走到桌邊,打開抽屜,裏麵放著三本日曆。他拿起最上邊那本日曆,用放大鏡湊近看,快了,他對自己說,自己定的三年的時間,還剩半年左右。過了這半年,他就要離開這個破爛而窄小的院子,搬到外麵寬敞舒適的住房裏,真正地享受天倫之樂了。

劉浦岸摸索著把掛在牆上的一個鏡框取下來,這是一個一尺多長,八寸寬的紫檀木鏡框,鏡框裏放的是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永遠年輕地微笑著,她秀美洋氣、和靄慈祥,大大的眼睛裏彌漫著一股憂慮,憂慮裏還有擔心、惶恐和不安。這種眼神,隻有在被追殺的梅花鹿眼裏才看得到。這是他的妻子,照片是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前照的。她以特有的嗅覺,聞到了那場既將到來的運動會給他,給他的一家造成的傷害。果然,他和他的一家遭受到了空前的災難。作為小城最大的資本家——茂源商號的老板,他一家的財產全部被沒收,包括解放後分給他家的一幢小洋樓和幾間門麵。他和他的一家還遭受到了無數次的批鬥,他被打斷肋骨跌傷眼睛,而這一切,竟然是他家的店員周勤勵的兒子周雲飛帶頭搞的。這就叫他氣憤難平仇恨萬分了。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呀,他待周勤勵不薄,給了他房子,幫他娶媳婦。周勤勵是個忠厚而知道感恩的人,解放後他們還時常往來著。周雲飛呢,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孩子從小調皮淘氣,周勤勵帶他來家裏玩的時候,不是打爛花盆就是將滿架的尚未成熟的葡萄扯得遍地都是。有一次竟然把他家裏的一隻蘆花大公雞綁上紙條,將紙條點燃後扔到廚房頂上,說是表演飛雞臨空,差點燃燒了廚房,把他的兒子嚇得哇哇哭。周勤勵氣得將他按在地下順手拿來雞毛撣子狠狠地抽,抽得他滿地打滾,被他勸住了。這家夥雖然調皮頑劣,成績卻好,玩著鬧著就長大了,玩著鬧著小學就畢業了,和他的兒子一起考上了重點中學。

劉浦岸現在是很衰老了,他的眼睛盡管做過手術,可看東西卻是霧裏看花。電視機是有的,他卻幾乎不看。說來可笑,屋裏笨重點的東西,像沙發、冰箱、電視機,都是兒子買來,請人從空中也即自家房頂上放下來,再拿到屋裏去。好在他家街麵上的房子重新修過,房頂是水泥平頂,如若是瓦頂,那房子踩成窟窿也拿不下來。拿電視機、冰箱、沙發那天,一條街熱鬧非凡,一大堆人擠在鋪麵門兒看熱鬧,交通堵塞了半天。大家懷著奇特的心情,看著這家人奇特的舉動,明明有巷道為何不從地麵拿進去?再一看那窄得人都穿不過去的巷道,不明底細的人說這巷道是咋搞的,咋會砌這麼窄?這是人過的巷道嗎?隻能過雞過狗呀。知道底細的人,反應就不同了。有的說人家砌這麼窄的巷道有砌這麼窄的道理,知道嗎?裏麵那周家可不是啥好東西,人家對他家不薄,文革中卻帶人抄人家的家,把人家踢傷。報應呀,啥都是報應。人不能不講良心,不講良心的人沒好下場。這是上了年齡的人講的話,想必,他也是經曆了那場浩劫的。也有人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運動過去這麼多年了,啥事都變平淡了,何消這麼耿耿於懷,啥事都有個了斷的時候,冤家宜解不宜結。你看,這不是自己整自己嘛,把過道砌這麼窄,拿東西都隻有從房上拿,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