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9(1 / 3)

章節9

左手右手

夏天敏

狗剩的爹帶狗剩去報名。那年狗剩八歲足足滿了,可連從一數到十都數不清楚,狗剩爹想再不讓他到學堂裏讀讀書,怕和憨包差不多了。人再無文化,數數識字總是要的,生產隊記工分,你自己也得找個本本記一下,要不然隊長紅口白牙,少算了你的工分你也不知道。這事不是沒有的,隊長對誰不滿意,就會在工分上做手腳,吃虧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你自己能記工分,到時候拿出來和他對薄,他也沒有辦法。他會拍著自己的腦袋,說真記錯了呀,你看我,一天被隊裏一大攤事弄暈了。重來、重來。

老師問孩子叫啥?狗剩爹納悶,看了看狗剩腳上的鞋,說踢死牛。年輕的老師大惑不解,說孩子怎會叫踢死牛呢?狗剩爹說就叫踢死牛,這鞋結實,生牛皮做的,牛都踢得死哩。年輕老師大笑起來,說隻聽過酒囊飯袋這類話,還沒聽過把人的皮膚比做牛皮的。這老鄉,夠幽默的。狗剩爹著急了,把狗剩扯過來,拍拍他腳上的鞋,真的,老師,是生牛皮做的,你不信摸摸。到這裏,老師終於明白,他說的踢死牛是鞋子,並且是生牛皮做的鞋子。老師最後還明白,這裏的人把鞋子讀成孩子,是地道的方言,難怪問這答那,南轅北轍,都是方言惹的禍。

孩子,鞋子的事搞清了,老師問他的名字叫啥呢?狗剩爹說叫狗剩,老師的眉頭皺了起來,額頭中間有了個很大的結。老師說這名字不好,你們這地方的名字怎麼起得這樣難聽?不是狗剩就是豬娃,昨天一個小女孩還叫豬崽哩。狗剩爹說名字賤好養,名字金貴了,留不住哩。老師的臉色暗了下來,沉默一下,說我給他取一個吧,是學生了就要有個學生的名字。狗剩爹說好,好,有老師這樣的文化人起名,還怕他不富貴哩。

就這樣劉狗剩變成了劉正堂,老師說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做人,就要這樣。

狗剩,不,劉正堂出去打工那年,整十八歲。他爹不願讓他出去打工,家裏就他一個獨兒子,兩個姐姐分別嫁出去,家裏隻有老兩個,老伴在山坡幹活,回來的路上跌了一跤,人事不知,等送到醫院,人是搶救回來了,卻落了個偏癱。醫生說這是腦溢血引起的並發症,算命大,一般的人,從這麼遠的山裏送來,早沒氣了。老伴一躺倒,家裏就亂套了,豬餓得拱圈,雞飛上了院牆,狗瘦得隻見肋巴骨,成天在外瘋跑。從地裏回來,鍋灶冷冰冰的,得趕緊生火做飯,屋裏還躺著個大活人哩。做飯、挑水、掃地,抹桌這類得歸正堂做,他還得給癱在床上的人翻身揉背倒尿倒屎哩。有時回來,老伴耐不住,屙了一身一床,他得去洗、去換哩。這些事,不能埋汰孩子,畢竟是大小夥了。等把這一切做好,飯菜端上來,爺倆吃得滿頭大汗,漬漬有聲。外人看見,這是啥日子,正堂做的啥飯哩,包穀飯常常是半生不熟的,偶爾煮點米飯,不是夾生就是煮糊了。菜呢,頓頓炒洋芋煮紅蘿卜,洋芋片切得手指厚,恨不得囫圇著整個的炒。炒不熟,倒半瓢水,煮成洋芋湯了。偶爾吃頓肉,肉切得小孩拳頭大,放上鹽和醬油,卟嗵卟嗵煮一氣,半生不熟就吃了。肉沒洗淨,吃時血水順嘴角流,看得人牙瘮。

正堂爹媽想,是該有個女的進屋了。可這家,誰願進呢?屋裏躺著一個癱倒的人,兩個男的,除了在山上的地裏刨些糧食,啥進項也沒有。老伴沒癱倒之前,家裏還每年能喂出一兩頭豬來,賣一頭吃一頭,緊著點,零花錢也還是有的。雞也喂得有十多隻,每天總能撿到一些雞蛋。現在,隨著老伴的癱瘓,一切都癱瘓了。豬總不見長架長膘,買來時多大,幾個月後還是多大。雞越喂越少,院裏窩裏找遍,總不見一個蛋。狗呢,索性跑了。跑了也好,連人都得不到溫飽,不跑不是等死麼。更為糟糕的是,自從老伴躺倒之後,家道衰落不說,家運也越來越不行。接連幾年,不是雞瘟就是豬瘟,趕鄉場時買來的一群小雞,一個個毛絨絨,活蹦亂跳的,喂到半大,莫名其妙地蔫頭耷腦,一個接一個死去。豬呢,不見長不說,好不容易熬成架子豬,正往死裏喂精飼料催膘,突然間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踢腿蹬腳,不到一個時辰就死翹翹了。獸醫說是瘟病,咋不早治,正堂說不是請你打過防疫針麼?你說打過就不會瘟了。獸醫說你怪我哩,你不能怪我,隻能怪你家運氣不好,我打過的豬,其他家不是沒死麼?

這樣的家,會有女子上門麼。

正堂是個實誠的人,自從娘癱倒之後,他就匍匐著身子和土地較勁,他想多掙點錢,為娘治病,也把家這個填也填不滿的窮坑填一下。他正在長身子骨,個子像麥苗拔節似的竄了一截,就是太瘦,身上隻見骨頭不見肉,臉也臘白著,沒有青春煥發的樣子。說媳婦對他來說是個遙遠的夢,雖然遙遠但畢竟有夢,他就沉下心來,不去想那些不靠譜的事。他想真要想有女子進門,這個家必須要有大的改觀,先不說躺在床上的娘,就是家裏的房子,是人住的房子麼?自己湊合著住都快住不下去了,還指望有人進屋。

正堂家的三間房子,打根本上就不是好房子,是土改時村裏分給的王善材家的畜廄。王善材的青磚瓦房被村裏征去做村委會了,三間房屋雖然是畜廄,畢竟人家是大戶人家,畜廄也算高大寬敞,住人是滿不錯的。幾十年過去,正堂的爹幾乎沒有好好修理過一次房屋,簷上的瓦掉了爛了,抱些稻草鋪上,過些年後,房就成了真正的草房了。草越堆越厚,時間把它熏得漆黑,麥苗發芽了,玉米吐穗了,狗尾巴草茂盛,喇叭花迤邐,景致是好,卻住不住人了。正堂的爹娘狠起心,決心在土疙瘩裏摳出一座青磚瓦屋,為自己也為兒子。正在節骨眼上,娘卻癱倒,雞骨頭上刮來的油,點滴不漏地送給醫生,還欠下一屁股債,再談修房的事,就是做夢討媳婦,盡想好事了。

正堂有那些期盼,也有青春的萌動,畢竟是大小夥子了。一到春天貓就叫春,貓那個叫呀,叫得人心裏莫名其妙的難受,正堂是打小聽著貓叫春長大的,小時候不知道它為啥那樣叫,叫得那樣慘烈,那樣纏綿,那樣悱惻和哀傷,也叫得那麼的執著,叫得聲音瘖啞還不休止。他討厭這鬼魅般的叫,蝕骨而銘心,讓人寒栗,讓人哀傷。現在終於明白,這樣的叫聲,真是泣血錐骨,深入腦髓的。

理解了貓的叫聲,正堂也就理解了自己。正堂不明白自己為啥變得性格變化無常了。他有時候很興奮,對自己充滿信心,擔著一百多斤的重擔在山道上走得輕盈,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看著山上和壩上的流嵐、炊煙、路徑的野花,霧靄之上的一抹微紅,他心情愉悅,一身是勁;他有時候非常的沮喪和無望,那永遠翻不完的地,永遠爬不完的坡,了無生氣的黃土疙瘩,似有若無的麥苗,破敗的房屋,潦倒的生活,讓他心情灰暗,絕望得要死。這個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踢翻凳子,莫名其妙地把還沒洗幹淨的洋芋掀在地下,莫名其妙地把趕來啄食的雞踢得遍地飛。爹曉得他的心思,曉得這個年齡的變化無常,爹深深地歎口氣,佝僂著身子默不作聲地做事。

發了脾氣,正堂感到輕鬆也感到內疚,他來到娘的房間,把一碗紅糖水放下,又找來一把勺羹,扶起娘,一勺一勺地喂。他看見娘深陷的眼窩裏湧出兩顆混濁的淚,一臉的愧疚,說前世做了孽,拖累了娃。正堂又煩燥起來,把碗一放,說些啥?咋是拖累呢,又不是你找來的。

正堂雖瘦削,人卻是長得堂堂正正的,臉是國字型的,雖然尖削,輪廓是在的,五官也是端正的,手腳都長,是做活的好身坯。但家裏這個情況,讓他無暇修飾自己,穿衣服一直是邋邋遢遢的,衣袖被坡上的荊棘剮爛了,粗針大線縫麻布口袋一樣勉強縫上,褲腳長一隻短一隻,很長時間洗一次,也是在河裏泡一泡,用木棒亂捶一氣,在河裏涮涮,掛在樹枝上晾幹完事。爹發現他現在注意自己了,賣了一挑梨,這個地方的梨是出名的,大黃梨,皮薄汁多,牙齒一叩,汁液就噴出來了。他說錢給我,爹也不問啥,把錢給他。他去藥店為娘買了些藥,又遍鄉場地轉,看中一套衣服,又添了些錢買回來了。爹還看見他在晚飯後到小河上的灣裏洗澡,洗得認真,洗得細致,好半天才回來。類似的細節變化,爹發現了不少,譬如家裏那麵鏡子,是他結婚時人家送的,都幾十年了,水銀掉了,殘存的部份像一幅地圖,隻是不清楚像哪個國家,還有些大大小小、星星點點的水銀,像島嶼,自由而隨意。這還不說,鏡子中有幾條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裂紋,不知道是啥時出現還是怎樣出現的,反正沒人照,一放就是幾十年。正堂買了麵小瓷盆大小的鏡子,掛在他的床上,早早晚晚還自己打量自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