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來說話 22(1 / 3)

站起來說話 22

李牧濤站在營口那片土地上遠遠望去,皚皚白雪,人跡絕境。展現在李牧濤眼前的是大片泛白的鹽堿地,從他的腳下一直延伸到海邊。他身邊的王楨當時就傻眼了,她覺得要把這麼多鹽堿地變成熟地,恐怕一輩子也完不成。

她帶著憂慮說:“老爺,你看這……能行嗎?”

李牧濤站在凜冽的寒風中,一直沉默著。盡管四十好幾了,他的身板依舊很硬朗。

她又試探著問:“這地要是改良後,能種水稻嗎?”

李牧濤搖頭,說:“這邊隻種高粱、大豆和麥子,別說這鹽堿地,就是肥沃的土地,都不長水稻。”

“是氣候不好嗎?還是缺水?”

“都有吧,北方不長水稻。”

“沒水稻,這日子怎麼過?”

李牧濤看了王楨一眼,王楨就不敢再多話了,隻是緊縮了一下身子,背對著風站了。天氣陰沉沉的,似乎又要落雪了。

李牧濤並沒有順著王楨的思路去想水稻的事,在他看來這隻是王楨順口一說。此時李牧濤的腦子裏,已經被另一幅畫麵覆蓋了,那是大片的麥子成熟時節,一眼望不到邊的麥浪湧動著,散發出清新的麥香,那是多麼壯觀的景象呀。李牧濤骨子裏有一種永不服輸的秉性,像彈簧一樣,壓力越大彈力越強,而且這種彈力具有非凡的韌性。他要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出個結果來。

他問王楨,農場叫什麼名字好?王楨想了半天,搖頭。李牧濤突然脫口而出,說:“就叫麥香農場。”

未來的藍圖是美好的,眼前的現實卻非常殘酷。營口的自然環境跟風景秀麗的江南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在家鄉小浹江,即便是到了冬天,山水依舊是滿眼綠色。而東北的冬季,滿眼是白茫茫的雪,隻能在屋內圍著火爐打發日子。

早年,大阿哥李牧水聘請了一些當地人管理荒地,在荒地當中蓋了幾排房子。這些房子還算結實,足以為李牧濤和王楨遮風擋雪。李牧濤不會坐在屋內等待春暖花開的,他覺得冬天是治理鹽堿地最好的季節,於是安頓好後,他就馬不停蹄地開始行動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廣泛招收人才。別看李牧濤自己文化不高,可他知道要想把這片鹽堿地改造好,必須聘請懂行的人來幫忙。最初聘請的幾個專家,都是東北當地的知識分子,李牧濤每天冒著風雪,帶領專家徒步考察荒地,尋找治理荒地的良策。最後專家得出一個結論,要根治這片鹽堿窪地,必須排除荒地內的大片積水,改良土壤結構,這就需要大規模挖掘通海排水工程。

專家中有一個跟李牧濤年歲相仿的中年男人,姓聶,早年曾留學美國,戴著一副近視鏡,一看就是個很誠實的人。他說:“李老板,這工程怕要好幾年,行嗎?”

李牧濤說:“就是再大的工程,咱們都要幹。”

方案定下後,李牧濤帶領雇用的員工,冒著紛揚的大雪,在鹽堿窪地裏破冰放炮,挖掘水渠。冬季是挖掘水利工程最好的時節,如果來年冰雪融化,這裏就是一片水澇,根本無法施工了。

隻是,通海排水工程太浩大了,那些當地的員工一邊幹著,心裏一邊嘀咕,這條通海排水工程,猴年馬月能挖通了?這個看起來很實際的問題,李牧濤卻根本沒去考慮,腦子裏思考的是治理鹽堿窪地的一些難題。他白天跟著員工奮戰在風雪裏,晚上在燈下攻讀一些專業書籍,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投入到了這片土地中。

無意中,他犯下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東北的風寒是可以抵禦的,尤其李牧濤出身武行,身子骨經得起折騰,但對於一個楊柳身材的江南女子來說,身處這種惡劣的環境中,如果得不到有效保護,就等於慢性自殺。王楨自從到了營口後,就患上嚴重感冒,身子斷斷續續一直發燒,始終沒有好過。但她不想給李牧濤增添麻煩,忍著沒有吭聲,堅持著給李牧濤和幾個專家做飯。到了晚上,她守候在李牧濤身邊,給他料理火爐。男人大多是粗心的,尤其像李牧濤這樣的粗心老爺,生活中還沒一種主動照顧太太的意識,缺少細膩的情感交流。其實,隻要他稍微留意一些她的起居,完全可以覺察她的變化。她已經咳嗽一個多月了,而且身子常常燒熱,眼睛掛著血絲。對於她的咳嗽,他曾經很隨意地問過一句,說:“怎麼啦?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去城裏看醫生?”

她輕描淡寫地搖搖頭說:“沒大事,嗆風了,這地方風硬,不像我們南方,再大的風也是柔軟的。”她停頓了一下,捋了捋頭發,又說,“吹在額頭上,有些酥癢。”

他就“哦”了一聲,竟然不再追問了。他的心思完全用在營口的鹽堿地上了。

就這樣,王楨一天天耗著,身子瘦了十幾斤,直到把身體耗垮了。那天早晨,她實在懶得起床,就索性在被窩蜷縮著。李牧濤一大早就出門了,轉了一圈回來後,應該是八點鍾左右,他發現王楨還沒起床,有些奇怪地走進屋內喊了幾聲。

李牧濤說:“咋啦這是?”

王楨嗓子沙啞地說:“我好累,想多睡一會兒。”

李牧濤沒再多說話,既然她想睡個懶覺,那就隨她高興吧。他簡單吃了早餐,跟著員工去了荒地。然而到了半上午,李牧濤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兆,覺得自己的太太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慵懶,即便是很累了,也不會在他麵前這麼說話,隻要他喊一嗓子,早就起床了。

他猶豫了一下,慌忙放下工具,急匆匆返回家中。

屋內很靜,王楨依舊沒有起床。李牧濤快步進了屋,走到大火炕前,有些焦急地說道:“還在睡嗎?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了?”

好半天沒有回應。李牧濤掀起被子,發現王楨呼吸急促,伸手一摸,身上滾燙的。“你病了?怎麼不告訴我?!”

李牧濤撒腿朝外跑,讓當地一位職工趕快去找醫生來。農場距離最近的鎮子也有四五十裏路,等到醫生趕來的時候,王楨已經昏迷過去。好在請來的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中醫,他給王楨號脈診斷後,確認王楨是因為風寒引起感冒發燒,因為治療不及時,發展成嚴重的肺炎。老中醫臉色凝重,對李牧濤說:“別耽擱了,趕快送營口醫院吧。”

李牧濤急忙幫王楨穿好衣服,喊來一個車夫,駕上爬犁朝營口醫院趕去。

因為走得心急,一路上爬犁幾次陷進雪窩裏,李牧濤用手刨開積雪,趕到醫院的時候,他的衣領和衣袖都塞滿了雪,渾身上下變成了一個雪人。

到了這個時候,李牧濤跑得再快,也已經錯失了最佳治療時機了。醫生檢查完王楨的病,說她的肺部已經大麵積潰爛,用藥沒什麼療效了,隻能緊急手術,但是這種手術技術要求很高,營口無能為力,需要轉去沈陽。

李牧漁看著外麵已暗的天色,心急如焚。營口距離沈陽還有很遠的路,東北這鬼天氣,你再急也是不能走夜路的,除非你不怕被凍死。

由於一路折騰,王楨的病情加重了,一直迷迷糊糊的不清醒。醫生給她用了一些藥後,李牧濤一步不離地守候在她身邊。到了淩晨一點多,她醒來了,很留戀地看著李牧濤,輕輕叫了一聲:“老爺……”

李牧濤急忙抓住她的手,說:“你感覺好些了?忍一忍,天亮了我們去沈陽。”

她搖搖頭。她捏著他的手,朝自己身邊拉了一下,突然問:“老爺,你說咱們那片窪地,治理後能種水稻嗎?就是咱們老家的水稻?”

他用力點點頭說:“嗯,能。”

她眯上了眼睛,癡迷地說:“我看到一大片水稻,一大片,咱們以後就可以吃大米了……”

李牧濤心裏一緊,這才想起自從來到東北,太太沒吃上大米。對於生長在南方的女子來說,這是很不習慣的。他為自己的疏忽悔恨著,跟太太說:“明天我給你買大米,以後天天吃米飯好不好?”

王楨沒有說話,隻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之後,王楨的手漸漸減力,一點點從李牧濤的手中脫開,終於停住不動了。

距離天亮還有一些時辰,從半夜開始飄落的雪花,此時歇下來。王楨似乎隨著那些飛舞的雪花飄逝了,無影無蹤。雪地耀眼的白,把夜色映亮了許多。世界很靜。

李牧濤守候在太太身邊,用手輕輕撫摸著她。這一生中,他恐怕是第一次溫柔地撫摸王楨,第一次這麼深情地守護在她身邊。可惜她已經感覺不到了。

天亮了,他站起來,身子有些僵硬了,腦子也空空的,眼前隻有一堆晶亮的大米粒,忽閃忽隱。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對王楨說:“走吧,咱們回家吃大米。”

一掛爬犁載著李牧濤和王楨,在無垠的雪海中滑過。早晨的風很硬很冷,像一個個硬刺紮進骨縫裏。王楨沒有感覺,李牧濤也沒有感覺。殘留的夜色正從遠處地平線一絲絲淡去,一些幹硬的樹杈漸漸顯現出來,像是在宣紙上洇出來的水墨,很多部分虛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