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這世上沒有一個無用之人(1 / 3)

第一輯 這世上沒有一個無用之人

很多年後,這件事依然困擾著我。每每收到他發來的節日祝福,我心裏總是充滿了愧疚。昔日那麼多學生,惟獨他還銘記著我。當我再遇上迷茫的問題少年,當我再想將這類學生放棄時,心中總會出現他那雙含淚的眼睛。於是,我又在燈下自省,是否自己能再溫柔一些,是否自己能再耐性一點?

是什麼刺傷了他

所有同學裏,他是最敦厚寬善的一個。譬如,隻要是關於班級利益的事,他頭一個幹得熱火朝天。

我們一幫壞男孩躲在樹陰下乘涼,一麵吃著偷來的果子,一麵笑罵他是傻子。他不失嚴肅地說:“快來幹吧,呆會老師來了你們就慘了!”

他真是個傻子,把老師的話當聖旨,把老師看成是無處不在的影子。時時以此來警戒自己。我說:“你就接著裝吧!你以為老師不用休息不用工作,成天看著你幹那點破事?”他不說話了,接著掄起鋤頭挖地,鬆土,種樹苗。

冬季運動會,後排的所有壞男孩大聲嚷嚷著他要報五千米長跑。結果,他在五千米的長跑路途中毫不懈怠,直到體力不支,當場昏倒。我跟身旁的同學說:“這真是個傻子!跑不動就不跑了唄,出什麼風頭?真以為是奪世界冠軍啊!”

結果,他的傻氣不但沒有遭到女生的反感,還得到了老師的表揚。我們坐在後麵,憤憤不已。心想,要是這樣的人都能成為國家棟梁,那麼,全世界的人一定會被弄成與他一樣傻子。

評獎學金的時候,素質分是按平時表現來計算的。他自告奮勇地說,他的素質分一定是全班第一,因為他從來沒有違紀或是受到處罰。結果,公布的名單上,他的素質分隻能算是中等。他怒氣衝衝地跑到班主任辦公室,說要問個究竟。結果,是名字弄錯。高一下半學期,我們班的獎學金得主,真沒想到會是傻裏傻氣的的他。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小子不是真傻。至少,對於自己的利益,他還是有那麼在乎。要是真傻,真把老師的話當聖旨,他怎麼可能去找老師理論呢?

於是,我們一幫壞男孩決定將他的醜陋嘴臉公諸於世。但是,用什麼辦法可以讓他不打自招呢?

最後,經過商議,終於有了一個妙計。當時教我們語文的老師是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學生,長得頗為漂亮。我們幾位壞男孩給以他的名義給老師寫了一封火辣辣的情書,謊稱是某位同學的心事告白,要向語文老師求助,又不好意思當麵傳達,隻好托他代為轉交。

他毫不猶豫答應了這個事兒。課上,同桌給他寫了紙條,說信件開頭忘了表明稱呼,請他加上“親愛的老師”這幾個字。

試想,麵對旁人的心事,打開了信件,誰沒有好奇心理?何況還要自己在上麵寫字。如果他看了信件的內容,發現是一個惡作劇,自然不會轉交給老師。由此,也就表明,他也有偷窺旁人隱私的嗜好,平日裏的老實模樣都是佯裝出來的。

我們坐在後排興奮極了。想著他的醜陋嘴臉即將暴露,心裏充滿了勝利的快慰。可直到放學,他都不曾有過關於信件的隻字片語。我們想,他一定是覺得自己理虧,啞然了吧?

一日後,我們進了年級辦公室。他在角落裏飽含熱淚,一臉仇恨地問:“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後來,我們因這件荒謬的事寫了長長的檢討,並當麵給語文老師道歉。可也因此,全校的同學都知道了,文科班有一位傻小子被別人捉弄,將露骨的情書遞給了自己的老師。

謾罵,嘲笑,指責,如潮水一般淹蓋了寂靜的校園。

他的語文成績如瀑布般一落千丈。最終,與高考失之交臂。同學聚會的時候,他不曾來到現場。聽有消息的朋友說,他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補習。昔日後排的壞男孩們,從始至終都再沒提過這個在當時被認為是天才構想的妙計。

我們內心深處的愧疚,遠遠漫長不過鏤刻在他生命裏的傷疤。

時過境遷之後,我們終於慢慢釋懷,慢慢向已過的事實妥協,可仍是想不明白。當年,流言與後來沉默的我們,友誼與故作冷漠的逃避,到底是什麼刺傷了他?

愛無勝者

時常會被這樣突如其來的風景所感動。一位步履蹣跚頭發花白的老人,被自己形如枯樹的伴侶挽牽著,緩緩走過車流滾滾的馬路。交通燈已然變綠。綿長的隊伍裏,竟沒有一輛車嘟嘟地按著喇叭抱怨。但男人似乎生性有些倔強,他一麵拄著拐杖,一麵努力前行,險些摔倒。女人始終和藹地笑著,不離不棄地隨著他,那患得患失的模樣,像極了初為人母時的矜貴。

我想,年輕之時,他們一定是戀於爭吵的。男人的心思細膩,敏感,易傷,卻體貼備至。女人生性開朗,活潑,善良,卻反應遲鈍。她似乎時常都不明白,為何男人要無緣無故地生氣,無緣無故地甩開她的小手,立在原地。

那時,男人一定是勝利的。女人愛他,容忍他的小性子,以及所有齧齒性的小錯誤。他們相互疼惜著彼此,把對方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施愛,無私,不求回報。

很多年後,時光將堅毅的男人催打得麵目全非。他沒了當年的壞脾氣,不再臭美著整日梳個分頭,也不再憤世嫉俗,怨天恨地。他變得和藹了,寬善了,變得多話而又遲緩。女人不曾嫌棄過他,拉著他,重走當年走過的街道,一處處去找,他曾在樹上為她所刻下的字跡。

男人看著字跡,一定會無奈地笑。嗬,這在樹上或者牆壁上殘留下的痕印,原是這麼有著無堅不破的力度。他一遍遍地碎念,惹得女人淚眼漣漣。女人拍打他,說他說個壞老頭子,老把她弄哭。男人笑笑,從皺褶的毛衣內裏,為她掏出一塊潔淨的手帕。

他真老了,愛幹淨了,總怕在不知不覺間患上病疾。他擯棄了當初時時念叨的“不幹不淨吃了沒病”的灑脫,他渴望身健體態,長命百歲,哪怕偶然的劇烈咳嗽會讓他覺得胸膛欲裂,天旋地轉。他真愛這樣的日子,女人給他捶背,為他端水,焦急而又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發問,好些了嗎?好些了嗎?

他從床沿上艱難地抬起身子,苦笑著說,老婆子,下次說話,一遍就行了啊,要不,我總覺得咱們屋子裏有回聲,或者是我開了複讀機。她笑了,她愛他的幽默和對世事的坦然。

她也老了,從時光的角度來看,她從一個被馴服的失敗者變成了最終的勝利者。男人已經離不開她。他的每一步都需要女人攙扶,他的每一次嘮叨都需要女人答應,他的每一次彷徨都需要女人給他寬慰,他的每一次懼怕,更需要女人把他抱緊。

他沒了當年的豪情壯誌。她仍舊愛他,說不出任何原由。有時,她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模樣,心裏總會陡生出許多莫名的淚花。她真怕,他會在一個悄無聲息的時刻裏,頓然消失於茫茫塵世,再不對她抱怨,再不對她嘮叨,也再不需要她的攙扶。

可這一個時刻,總是要來臨的啊。他知道她的心之所想,開導她,寬慰她,甚至迷信地跟她說,要我真走了,就在奈何橋上等你,一百年,兩百年,直到真切地看見你從那頭朝我慢慢走來。

他們終於再不爭鬥。生活裏再大的波瀾,都無法將他們橫斷或是阻隔。他們也不再希望馴服對方。他們是一個整體,是一個人,是一個世界。

這樣的世界,沒有對錯,沒有勝敗,甚至,沒有一切真理。

我是否能再溫柔一些

轉接這個班時,原來的班主任特意在花名冊上圈出了他,並在旁寫下了“不必理睬”四個字。我心裏頓時有些惶惑,想要明白,到底是什麼樣兒的學生,竟能讓這樣一位頗有經驗的老師徹底絕望放棄。

第一天上課,我便刻意點了他的名字。全班同學無不詫異地看著我。片刻後,沒人應答,班長主動站起來說:“老師,要不你換個人回答問題吧,他是不參加中考的。”我瞪大了眼睛問:“不參加中考?為何不參加中考?不參加中考還來讀書做什麼?”

那天,我打破了所有老師的慣例,硬是要叫他起來回答問題。全班同學的視線都彙集到了那個最陰暗的角落裏。我確定,那就是他。課桌周圍堆滿了掃帚,垃圾鏟,以及一些廢棄的物件。不難看出,這是班裏的雜物處。他沒有同桌,沒有朋友,甚至連課桌上都沒有課本。

我怒氣衝衝地奔到角落裏,啪地將黑板擦摔在他的課桌上:“起來!”他晃晃腦袋,懶洋洋地說:“別鬧了,還沒放學呢!我昨晚又在網吧通宵……”

Tip:网页底部有简繁体切换,我们会帮您记住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