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番外】兵臨城下(八)
西洋電燈光芒略帶慘白,暈染開一地,仿佛冷月如霜,恰恰與夜風清冷互相輝映。庭院內大樹林立,黑影越過院牆,森森隨風擺動,好似即便明燈高照,亦驅散不了這黑影重重。遠遠看來,阿爹,程說與我,三人緘默駐足,幾乎不動分毫。
阿爹的臉被星芒與燈光照得蒼白。他明明正當盛年,可是卻不知怎地,此刻疲態盡顯。他家常錦緞繡團福字袍子外套茶色風氅,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定格在我的臉龐之上。也許阿爹已經被我之前兩回的反應傷透了心——可是他眸光當中仍暗含著幾分殷殷期盼,我目光遊移,竟不敢再看。眼內驀然一熱,喉頭竟微微哽咽。
亦不知過了多久,阿爹才向前踏了一步,黑色棉靴踏在堅硬的青石階梯之上,卻是綿軟無聲,踏不碎一地清輝。萬籟此都寂,唯聞他壯年男子應有的沉沉嗓音:“你們還小。”短短四字,卻意味深長,阿爹到底沒有明說,我卻懂了——並沒有多少經曆的二人,不比海誓山盟過的鶼鰈。這樣的毅然相擁,奮不顧身,卻不知這段情緣是否如晨霧短暫,一瞬之後,再不複見。前路茫茫,江湖遠碧空長。
但我冥冥之中卻隱隱有所感,我不過經曆過韶華十七載,此生依舊如此漫長,但遇上程說以後,卻似乎已然結束。餘下的流年也許不可保證,可是有程說在——就算不過是短暫時光,可是刻記著他的烙印,已經有了意義。
我意欲開口說話,身旁的程說卻比我更早一步,他大步流星,跨出一步,長身玉立,寒風中身姿依舊挺拔,灼灼其華,耀眼難當。他並未回頭看我——但我卻分明能夠想象得到他臉上的神情,十分堅毅,十分決然,這應當是他,他一直如是。
“程說自幼家境清貧,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並不是沒有見識過。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程說亦沒有將辯駁之詞明明白白說出,但他分明是在反駁——言下之意,他早已經知道世間變幻無常,卻義無反顧,認定了,便是如此。
阿爹凝視著程說的麵容,一時間神色中竟透露出幾絲迷茫。他終於答道:“世間哪有情孽如此,教人永遠淪陷。你年少氣盛,自然能言之鑿鑿,卻不知滄海桑田,真正能夠堅守到最後的,又有幾人……”他的眸光黯了黯,卻又重新帶了精光,繼續道:“你以為我態度堅決,是因為你倆年紀仍小?錯,錯,錯!我話就挑明了說,良禽擇木而棲,惜惜自小錦衣玉食慣了,並不是我有門第之見。你撫心自問,一介布衣,當真可以帶給她往後無憂,一生無慮的生活?”阿爹的語氣至此,逐漸激昂起來,可是忽然又歎息一聲:“若然你不介意,她亦肯委身於你,我又豈會存心要她不快活……罷了罷了,你且於此地朝我顧家磕一千個響頭,我便算認了你這上門女婿的身份。”
我越聽越覺內心淒惶不已,程說雖年少氣盛,但出生於書香門第,他更是心高氣傲。阿爹這一番話,分明就是已經將程說置於必定會低聲下氣,彎腰磕頭的地步。這關鍵的一霎,我卻隻能沉默,隻因阿爹的一番話滴水不漏,眼下程說確實隻是一介平民,何談什麼豐功偉績,更妄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
不知何時,一層霧氣已經氤氳在我眼中,我不敢動,隻怕淚水瞬息之間便會掉落下來。我癡癡地看著程說的方向,隻怕他會拂袖而去,置我不顧。光影交錯裏,隻見他的手緊緊握成拳頭,半晌,終究緩緩放開。
程說抬起頭來,長袍臨風,衣袂翻飛,斧劈一般的輪廓上浮現出自信到了極致的笑容。他一字一頓,緩緩道:“這話未免說得太絕——看在惜惜的份上,我喚一聲程老爺。然而寧欺白須翁,莫欺少年窮。今日的話,程說無有反駁之言,隻能銘記於心。且看一段日子以後,風流占盡的卻是誰人!”他的聲音清朗,極為響亮,纏繞在顧家大門麵前,久久不散。一時之間,程說仿佛又回到了初見的那日,笑容清淡,眉目之間似乎已經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