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助教潛亭言:昔與一友同北上,夜宿逆旅。聞糸卒糸祭有聲,或在窗外,或在室之外間。初以為蟲鼠,不甚訝。後微聞歎息,乃始栗然,偵之則無睹也。至紅花埠,偶忘收筆硯,夜分聞有擱筆聲。次早,幾上有字跡,陰黯慘淡,似有似無。
諦審,乃一詩,其詞曰:"上巳好鶯花,寒食多風雨。十年汝憶吾,千裏吾隨汝。相見不得親,悄立自淒楚。野水青茫茫,此別終萬古。"似香魂怨抑之語。然潛亭自憶無此人,友自憶亦無此人,不知其何以來也。程魚門曰:"君肯誦是詩,定無是事。恐貴友諱言之耳。"眾以為然。
同年胡侍禦牧亭,人品孤高,學問文章亦具有根柢。然性情疏闊,絕不解家人生產事,古所謂不知馬幾足者,殆有似之。
奴輩玩弄如嬰孩。嚐留餘及曹慕堂、朱竹君、錢辛楣飯,肉三盤,蔬三盤,酒數行耳,聞所費至三四金,他可知也。同年偶談及,相對太息。竹君憤尤甚,乃盡發其奸,迫逐之。然積習已深,密相授受,不數月,仍故轍。其黨類布在士大夫家,為竹君騰謗,反得喜事名。於是人皆坐視,惟以小人有黨,君子無黨,姑自解嘲雲爾。後牧亭終以貧困鬱鬱死。死後一日,有舊仆來,哭盡哀,出三十金置幾上,跪而祝曰:"主人不迎妻子,惟一身寄居會館,月俸本足以溫飽。徒以我輩剝削,致薪米不給。彼時以京師長隨,連衡成局,有忠於主人者,共排擠之,使無食宿地,故不敢立異同。不虞主人竟以是死。中心愧悔,夜不能眠。今幸獻所積助棺斂,冀少贖地獄罪也。"祝訖自去。滿堂賓客之仆,皆相顧失色。陳裕齋因舉一事曰:"有輕薄子見少婦獨哭新墳下,走往挑之。少婦正色曰:'實不相欺,我狐女也。墓中人耽我之色,至病瘵而亡。吾感其多情,而愧其由我而殞命,已自誓於神,此生決不再偶。爾無妄念,徒取禍也。'此仆其類此狐歟!"然餘謂終賢於掉頭竟去者。
田侯鬆岩言:幼時居易州之神石莊(土人雲,本名神子莊,以嚐出一神童故也。後有三巨石隕於莊北,如春秋宋國之事,故改今名。今石在易州西南二十餘裏),偶與僮輩嬉戲馬廄中。
見煮豆之鍋,凸起鐵泡十數,並形狹而長。僮輩以石破其一,中有蟲長半寸餘,形如柳蠹,色微紅,惟四短足與其首皆作黑色,而油然有光,取出猶蠕蠕能動。因一一破視,一泡一蟲,狀皆如一。又言:頭等侍衛常君青(此又別一常君,與常大宗伯同名),乾隆癸酉戍守西域,築帳南山之下(塞外山脈,自西南趨東北,西域三十六國,夾之以居,在山南者呼曰"北山",在山北者呼曰"南山",其實一山也)。山半有飛瀑二丈餘,其泉甚甘。會冬月冰結,取水於河,其水湍悍而性冷,食之病人。不得已,仍鑿瀑泉之冰。水竅甫通,即有無數冰丸隨而湧出,形皆如橄欖。破之,中有白蟲如蠶,其口與足則深紅,殆所謂冰蠶者歟?此與鐵中之蟲,鍛而不死,均可謂異聞矣。然天地之氣,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極陽之內必伏陰,極陰之內必伏陽,八卦之對待,坎以二陰包一陽,離以二陽包一陰。六十四卦之流行,陽極於乾,即一陰生,下而為姤後;陰極於坤,即一陽生,下而為複。其靜也伏斯斂,斂斯鬱焉;其動也鬱斯蒸,蒸斯化焉。至於化則生,生不已矣。特衝和之氣,其生有常;偏勝之氣,其生不測。衝和之氣,無地不生;偏勝之氣,或生或不生耳。故沸鼎炎熇、寒泉沍結,其中皆可以生蟲也。
崔豹《古今注》載,火鼠生於炎洲火中,績其毛為布,入火不燃。今洋舶多有之,先兄晴湖蓄數尺,餘嚐試之。又《神異經》載,冰鼠生北海冰中,穴冰而居,齧冰而食,歲久大如象,冰破即死。歐羅巴人曾見之,謝梅莊前輩戍烏裏雅蘇台時,亦曾見之。是獸且生於火與冰矣。其事似異,實則常理也。
數皆前定,故鬼神可以前知。然有其事尚未發萌,其人尚未舉念,又非吉凶禍福之所關、因果報應之所係,遊戲瑣屑至不足道,斷非冥籍所能預注者,而亦往往能前知。乾隆庚寅,有翰林偶遇乩仙,因問宦途。乩判一詩曰:"春風一笑手扶筇,桃李花開潑眼濃。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才過巧相逢。"茫不省為何語。俄禦試翰林,以編修改知縣。眾謂次句隱用河陽一縣花事。可雲有驗,然其餘究不能明。比同年往慰,司閽者扶杖蹩{薛足}出。蓋朝官仆隸,視外吏如天上人。司閽者得主人外轉信,方立階上,喜而躍曰:"吾今日登仙矣!"不虞失足,遂損其脛,故杖而行也。數日後,微聞一日遣二仆,而罪狀不明。旋有泄其事者曰:"二仆皆謀為司閽,而無如先已有跛者。
乃各陰飾其婦,俟主人燕息,誘而蠱之。至夕,一婦私具餅餌,一婦私煎茶,皆暗中摸索至書齋廊下。猝然相觸,所齎俱傾;愧不自容,轉怒而相詬。主人不欲深究,故善遣去。"於是詩首句三四句並驗。此乩可謂靈鬼矣,然何以能前知(馬夫人雇一針線人,曾在是家,雲二仆謀奪司閽則有之,初無自獻其婦意,乃私謀於一黠仆,黠仆為畫此策,均與約:是日有暇,可乘隙以進。而不使相知,故致兩敗。二仆逐後,黠仆又黨附於跛者,邀遊妓館。跛者知其有伏機,陽使先往待,而陰告主人往捕,故黠仆亦敗。嗟乎!一州縣官司閽耳,而此四人者互相傾軋,至輾轉多方而不已。黃雀螳螂之喻,茲其明驗矣。故附記之,以著世情之險)?此等事,終無理可推也。
餘官兵部尚書時,往良鄉送征湖北兵,小憩長辛店旅舍。
見壁上有《歸雁詩》二首,其一曰:"料峭西風雁字斜,深秋又送汝還家。可憐飛到無多日,二月仍來看杏花。"其二曰:"水闊雲深伴侶稀,蕭條隻與燕同歸。惟嫌來歲烏衣巷,卻向雕梁各自飛。"末題"晴湖"二字,是先兄字也。然語意筆跡皆不似先兄,當別一人。或曰:"有鄭君名鴻撰,亦字晴湖。"偶見田侯鬆岩持畫扇,筆墨秀潤,大似衡山,雲其親串德君芝麓所作也。上有一詩曰:"野水平沙落日遙,半山紅樹影蕭條。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過板橋。"風味翛然,有塵外之致。複有德君題語,雲是卓悟庵作,畫即畫此詩意。故並錄此詩,殆亦愛其語也。田侯雲,悟庵名卓禮圖,然不能詳其始末。大抵沉於下僚者,遙情高韻,而名氏翳如。錄而存之,亦郭恕先之遠山數角耳。
古人祠宇,俎豆一方,使後人挹想風規,生其效法,是即維風勵俗之教也。其間精靈常在,肸蚃如聞者,所在多有;依托假借,憑以獵取血食者,間亦有之。相傳有士人宿陳留一村中,因溽暑散步野外。黃昏後,冥色蒼茫,忽遇一人相揖。俱坐老樹之下,叩其鄉裏名姓。其人雲:"君勿相驚,仆即蔡中郎也。祠墓雖存,享祀多缺;又生列士流,歿不欲求食於俗輩。
以君氣類,故敢布下忱。明日,賜一野祭可乎?"士人故雅量,亦不恐怖,因詢以漢末事,依違酬答,多羅貫中《三國演義》中語,已竊疑之;及詢其生平始末,則所述事跡與高則誠《琵琶記》纖悉曲折,一一皆同。因笑語之曰:"資斧匱乏,實無以享君,君宜別求有力者。惟一語囑君:自今以往,似宜求《後漢書》、《三國誌》、中郎文集稍稍一觀,於求食之道更近耳。"其人麵頳徹耳,躍起現鬼形去。是影射斂財之術,鬼亦能之矣。
梁豁堂言:有客遊粵東者,婦死寄柩於山寺。夜夢婦曰:"寺有厲鬼,伽藍神弗能製也。凡寄柩僧寮者,男率為所役,女率為所汙。吾力拒,弗能免也。君盍訟於神?"醒而憶之了了,乃炷香祝曰:"我夢如是,其春睡迷離耶?意想所造耶?抑汝真有靈耶?果有靈,當三夕來告我。"已而再夕夢皆然。
乃牒訴於城隍,數日無肸蚃。一夕,夢婦來曰:"訟若得直,則伽藍為失糾舉,山神社公為失約束,於陰律皆獲譴,故城隍躊躇未能理。君盍再具牒,稱將詣江西訴於正乙真人,則城隍必有處置矣。"如所言,具牒投之。數日,又夢婦來曰:"昨城隍召我,諭曰:'此鬼原居此室中,是汝侵彼,非彼攝汝也。
男女共居一室,其仆隸往來,形跡嫌疑,或所不免。汝訴亦不為無因。今為汝重笞其仆隸,已足謝汝。何必堅執奸汙,自博不貞之名乎?從來有事不如化無事,大事不如化小事。汝速令汝夫移柩去,同此案結矣。'再四思之,凡事可已則已,何必定與神道爭,反激意外之患。君即移我去可也。"問:"城隍既不肯理,何欲訴天師,即作是調停?"曰:"天師雖不治幽冥,然遇有控訴,可以奏章於上帝,諸神弗能阻也。城隍亦恐激意外患,故委曲消弭,使兩造均可以已耳。"語訖,鄭重而去。其夫移柩於他所,遂不複夢。此鬼苟能自救,即無多求,亦可雲解事矣。然城隍既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聰明而不正直乎?且養癰不治,終有釀成大獄時;並所謂聰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田白岩言:濟南朱子青與一狐友,但聞聲而不見形。亦時預文酒之會,詞辯縱橫,莫能屈也。一日,有請見其形者。狐曰:"欲見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見;欲見吾幻形耶?是形既幻,與不見同,又何必見。眾固請之,狐曰:"君等意中,覺吾形何似?"一人曰:"當龐眉皓首。"應聲即現一老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