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淺笑溫溫,足頦微旋,迎著他幾步走過去:“不難看。”凝眸定定,“我說不難看,那就不難看。”
一片燈影華光轉動漣漣間,他便笑起來,在這萬般皆釋、簡單幹淨的笑容裏,那些歲月的痕跡似乎開始斑駁凋零,那些年輕時的韶華時光似乎重又一一躍染於了眼簾,再由眼簾,順著一道道漫溯在了重重心門裏。
清漪同我之間的感情很微妙,最初時是少女心扉一瞬間自個都不自知的一抹心動,之後曆事種種,漸而變成了擁有共同的目的、處在共同的陣營,有共同的對立麵與心之所向的……一種近似於相依為命、甚至相濡以沫的微妙感情。但我們二人之間不會有愛,因為心早已死了、沒了,幹幹淨淨!所擁有、所承載、所填充的滿滿當當的,唯剩下了不動聲色的心計的工於。
是啊,這須臾二十餘載的光陰嗬,這些年來我們皆承載著那樣深濃的壓抑,這壓抑每到夜深人靜寂寞襲來,便絲絲縷縷清晰的猶如一隻無形的大手生生扼住喉嚨、以其巨大的不可拂逆的張力一點點次第緊收再到最後把你給活生生掐死!卻又偏生不讓你死,隻讓你苟延殘喘、讓你汗毛倒豎、讓你緊張讓你驚惶卻又遁逃不得也沒有權利結束!
這樣一種作弄彌深的情潮,這份不能道出紋絲的情念、心念,隻有我與清漪彼此之間才能懂得,並且深諳!故生出如是彌深的默契來。雖然在這興安一朝我們之間言語不多、明麵兒上的交流也不多,卻根本就不需要過多的見麵與過多的字句,我們全部都明白在心裏,全部。
卻又還不止是這些,此外,清漪還是我這麼多年來渾噩無力、半生半死行屍走肉一般的宮城歲月浸泡和磨洗裏,一道決計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時局的宿命一如涉水一般襲來我身上,由不得我選擇、也拚著一口氣的不容我放下,每當我隻覺自己已經撐著這死灰樣的身子和心走到了生命中、我所能夠承受的那個極限,每當我隻覺自個如同一架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搖搖欲墜、無所依靠、就要失去與這五濁惡世裏最後一脈時有時無的聯係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清漪,很自然也很莫名的,我頓然就會滋生出一種稀薄的安慰,這樣少許的安慰卻足以安定我那支離破碎且浮躁不堪的心。我會告訴自己,這些年、這條路,荊棘亦或冰火,不隻有我一個人在走,不隻!還有人,還有人與我一樣、與我相同……
故人再麵、舊事一一溯於眼前卻再也回不去,這樣的感慨不免使我思緒倏倏然的飄遠。就此惝恍中,忽見眼前的清漪好似恢複了昔時年輕俊美的謫仙容貌,他把頭歪了歪,朝著我笑。
心海勢如排山,情潮交集百感,我忽覺眼底淺處被氳開春溪一般起了濕潤。又聽他溫聲淺淺、卻是斂不去的戀戀的風塵歲月味道,他淡淡含笑著啟口:“這麼多年,太後終於可以歇一口氣了!”
這一句話訴口平淡,但字裏行間那懷隱匿著的深意層疊、那些注定要被掩埋且漸漸消弭於時空曆史斷層裏的浮世真相,就此合著歲月釀成的酒、飲著過往調成的毒,一下魂歸虛空釋然……
殿中暖月波光粼粼,清漪在言話時重又消泯了昔日留存於我記憶裏的容顏,在我眼前落回到時今掩不住的蒼老之態。眼前的人和物是如此直白,失了韶華、不再年輕的我們無一不在提醒著自己世事的殘酷與無情。但沒有關係,因為他昔日裏那份俊美謫仙般的容貌豐姿就如同那些與他、與梓涵、與瑾域、與無數故人之間脈脈流淌的過往一樣,已經永遠的定格在了我心間。在那裏,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也沒有更迭,一切都是美好而純粹的。
話音微落,我回神整了整渙散的亂緒,思潮平順間將目光定格向清漪,觀他麵上含笑含溫、又彌彰欲蓋的神情,看著他的眼睛,須臾後我笑了笑。
明白的,誰都明白的,清漪更是一早就已明白這一切,不是麼?
那些塵埃裏的花兒不可能一生都追逐著陽光的腳步,它們也會頻頻的陷入黑暗之中,迎著冷月、沐著薄涼的風,卻也未見得就不會滋生出一種別樣的美麗。一個人的一生何其冗長又何其短暫,草木尚且如此,更況乎於人?
人一輩子奔不出多遠去,但卻可以迸發出無邊的噴張力,這股足以毀天滅地動搖一切的近乎瘋癲的力度,卻往往被玲瓏縝密的蒙在一種包裹極好的假象之中,是看起來最為安靜平和、波瀾不驚的……